就这么大
门楼屋檐下、房梁上是金漆彩画,“两只公鸡,一棵鸡冠子花,这叫做‘冠上加冠’。里面两只喜鹊,这是‘双喜临门’。侧面五进五出,有碎砖不糟践,也让建筑外墙看起来不枯燥。”
屋檐下的彩绘,“冠上加冠”。寓意禄运发达
组成整个门楼的灰砖,颜色深浅不一,这为模型的真实度增色不少。形成这种差别,是因为构筑模型的灰砖,都是一块块地使用树脂加调色铸造出来,再和真盖房子一样一块块垒好的。
袁益中手里拿着“盖”房用的一块块砖头和瓦
树脂无疑属于现代材料,“样式雷对古建模型没有特殊要求,达到真实的目的就行了。我要让它更完善。都是照着老师的书上做的,马炳坚就等于是我老师了。”袁益中说。
简单介绍一下马炳坚。马先生生于1947年,为最著名的古建专家之一,所著书目可谓行业经典,无所争议的行业权威。他的观点后面会说到。
房檐下还有砖雕,袁益中随手拿起一块雕着花瓶、香炉等物品的砖雕,这种砖雕在胡同里常见,代表房主追求文人气质。这些砖雕也是铸造出来,主要使用“哥俩好”万能胶进行堆雕,然后翻模、树脂铸造。
此砖雕名称为“博古”。
左手里便是翻模前,使用哥俩好堆雕的样品
他家里还有两个红木的纯木质门楼,“我的木模型手艺也能看出来了。”
还有一个一尺多高的国子监牌楼,牌楼下面堆满了各种药品。因为爱人身体不好,常需吃药。牌楼上的榫卯、彩绘乃至灰瓦的列数,与真的国子监牌楼均一致。
牌楼局部
“国子监的牌楼,柱子的红色和上面(檐侧面)的红色是有区别的。但现在都刷成一样的了。”袁益中说,他就此质问当时的施工工人,但工人没有理他。
撤遗风波
2012年10月,北京晚报记者曾经采访制作门墩等京味建筑模型的袁益中,报道中记录到,2011年老袁曾经申遗但失败,当时他正打算继续申请。
网上能找到2014年3月西城政府公布第四批区级非遗名录,其中已有“古建筑模型扎小样”一项,申报单位是广安门外街道办事处社会公共服务协会。袁益中说,申报之后,有工作人员上门访问、拍照,并让他撰写了申报的相关材料。
屋顶
申请非遗必须有“申报单位”,从名录中可以看到,确实所有的非遗项目都有单位,比如“羯子李白汤羊蝎子制作技艺”的单位是“北京宣南羊羯子餐饮有限责任公司”。
虽然申请区级非遗通过了,但他希望成为此项非遗传承人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您从我这儿调查了半天,又不承认我。我觉得名分更重要。”
接着便是12月1日开庭的、袁益中诉西城区政府、文委,要求将“扎小样”撤销出第四批西城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一事。
袁益中介绍自己的作品
袁益中诉称,因两被告没有对该项目确定代表性传承人,不能将该项目传承等原因,使对非遗的保护形同虚设,不利于非遗的保护、传承。
在法庭上,被告辩称,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各族人民时代相传,并视其为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传统文化表现形式,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所有权并不属于任何个人,个人无权申请撤销,因此袁先生要求撤销非遗项目没有法律依据。
是是非非的袁益中
谈到此次“撤遗”案,一位民俗学者直接表态,“袁益中就是因为没能参加2015年非遗日的活动,对文化部门产生了怨恨。那件事情是他袁益中不对。”
这指的是2015年,北京市文化局办非遗日活动,邀请具有相关资质的人赴展、参赛,袁益中准备一段时间后,却得知自己的参展要求被拒绝。他一纸诉状将文化局告上法院,作为民事纠纷,要求赔偿损失8000元、精神损失1500元。一审败诉后上诉到中院,二审又败诉了。
一位毕生从事古建工作的专家说,“他是个行外人。真正的古建行业里也有人在从事样品制作,必须惟妙惟肖。”我追问,那为什么这些行内人不去申请非遗?专家愣了一下,“我们为什么要去申请非遗?”
马炳坚:古建“小样”各个时期含义不同
“扎小样”的非遗项目书“传承谱系”章节的第一句话是:“由于该项目不是某地区某家族所有,传承谱系也不会在一条线上。”
这“不在一条线上”的谱系里,前9位从康熙年间创始人雷发达,到清末的雷延昌均为样式雷家人,接着是梁九、王德宸、马炳坚、袁益中。
样式雷及雷家人不必多说。梁九是明末清初建筑师,从年代上看,梁九只比样式雷创始人雷发达小不到10岁。第12位的王德宸,是第13位马炳坚于1965年参加工作后,给予马炳坚指导的老师傅。
袁益中说,自己确实没从事过与实体古建相关的工作,且“扎小样”在工作中也不再常用,“现在都是电脑设计了。”
非遗项目书袁益中的介绍,是这么说的:“八十年代开始古建模型扎小样的研究,为了全力投入,辞去了工作,但是一干起来才体会到,这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幸好师从马炳坚老师多年指导,今天才小有成就,作品多次获奖和被国内外收藏。”
袁益中回忆,大约在1988年,他为了制作古建模型,前往位于鼓楼附近的北京市房修二公司找老师傅请教。经工作人员推荐,结识了马炳坚先生。此后便会带着自己制作模型的照片,请马炳坚看。“后来见面机会就不多了,他全国上下跑去做指导,我们经常通电话,逢年过节我都要打给他问候。”
袁益中作品局部
我联系上了马炳坚先生,告知来意后马老说到,“我跟样式雷没有直接关系,只是根据清代的营造方式、老工人的技术,综合起来写成了书。”这本书即《中国古建筑木作营造技术》,影响力非常大,可谓业界经典,“建筑施工、制作模型的人都在用,用来做模型的也不止袁益中一家。”
马炳坚是否也做过“扎小样”的工作呢?马老是这样回答的:“做小的和做大的,用的是一样的技术。当然也有区别,一般小样上不画彩画,因为彩画也是技术。样式雷做的小样,跟后来我们做的也是两码事,他只是用纸糊一个样品给皇上看。”
“举个例子,天安门城楼是1969年至1970年重新做的,之前就有个扎小样的过程。”当时参加工作不久的马炳坚,也参与了天安门城楼复建的工作。“过去遇到复杂的古建复建重建都要做小样,寻找技术难点。毕竟一根料可能很大,一旦做错了麻烦就大了,得先演练一下,寻找技术难点。这跟样式雷用于展示的目的不一样。”
房修二公司的一位老师傅代领技术人员,扎了一个天安门城楼的局部,但后来网上有文章说,五建公司承担了建设任务,“其实他们只是建设单位之一,主要把关的都是房修二公司的老师傅,那些人大都已经过世了。”
换句话说,外界仅仅通过媒体,对古建筑、“扎小样”、“样式雷”的认识,可能都有着偏差。这并非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
马老做了一辈子技术,他对技术有着无法割舍的感情。“如今,北京也好,外地也好,这些扎小样的人很执着。我支持他们的探索。”
至于所谓的师承关系,“他(指袁益中)说他比我晚一代,这我不否认。我不否定他向我学了东西,至少用了我的书嘛。”
而袁益中说,他是将外观、结构、外观三者都结合起来,像真度高的背后,是对各种工艺、手艺多方面的追求。
屈祖明:老袁在我面前哭了
老袁聊天中还提到过一个给他很大帮助的人——屈祖明。
媒体给过屈祖名先生的头衔很多,“文化学者”、“清华大学古建研究专家”等。如今屈老已经退休。
“老袁跟我认识很长时间了。我发现他,是在一次房修二公司在美术馆的展览上。其中有个老袁做的四合院模型,当时西城区领导看展览,我给他们讲了讲,那个模型做得挺对。老袁也在边上站着听我讲。但出来之后,我看见他满脸流泪地对我说,他听到我介绍中对作品的肯定,很感动。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袁益中和他的作品。图片来自网络
屈老了解到老袁家境不太好,于是把香港的学生引荐给他,那些人对他作品非常感兴趣,向老袁提议“每月的生活费我们给你凑,这段时间不强求你有什么作品,但如果有作品,希望卖给我们。”以此缓解他生活压力。
至这批学生毕业,合作中断。后来屈老介绍他的作品卖到新加坡等地,缓解老袁生活压力。有展览研讨会,屈老就把他叫去,配合讲讲古建民俗课程。 后来又陆续认识了一些台湾学者,有人出钱,为他在德胜门外租了一个院子,在那里老袁做出了颐和园的德和园的戏楼、故宫里的戏楼的香椿木材质模型。
其间老袁还曾经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制作过教具。“清华大学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屈老还说到,多年前某公司曾从老袁手里话几千块钱收了一个牌楼,后来这个牌楼7万美元卖了出去。
老袁没有得到“传承人”头衔,他多次与屈老联系,屈老则是耐心劝慰,让他不要情绪化做事。
没有传承人的非遗
如何往下走?
现行规定并未对区级非遗是否一定要有传承人,给予明确说法。
众所周知,制作古建模型,“扎小样”,这并非“广场舞”、“扭秧歌”之类的大众文化项目,需要一定的专业技术。若是此项非遗保留来下,所属区域却无人来做,那么它将如何传承下去?
此外,区级非遗是否有扶植经费?这项需要专业技术的非遗项目,如果广外街道范围内没有传承人,经费怎么花?
我不知道答案。希望看官您提出自己的设想。
“北京城保护得不行”
斗拱
袁益中算了算,他这半辈子,像模像样的古建筑模型一共做过几十件,边做边卖,其中最贵的是个国子监的牌楼,比家里摆放着的这个稍大,卖了5万块钱。然而这些零散的收入总共也没多少,远没有妻子上班收入多。
好在自己一直缴纳社保,如今已有退休金。他家的门厅里,还摆放着缝纫机,以及显像管电视机。
“您觉得北京城保护得怎么样?”这句废话是我问的。
“北京城保护得不行。”就拿牌楼来说,“西四那个(指去年西四地铁站复建的牌楼)我觉得各个方面都不合规格。南锣鼓巷的嘛,对于懂行的来说那简化得已经没法看了。”
此外,“有的街整条街地修缮,所有的门钹(即门叩、门环)都换成了兽面形的。以前应该是王府才能使用这样的门钹。都不是原汁原味的了,这些事儿提也没有用,专家提了都没用。”
临走的时候,他拿出电话本、合影照片,上面有诸多文化界、古建研究界名人。袁益中说,自己做的古建模型曾被很多专家所喜爱。2001年至2006年日本驻华大使阿南惟茂的妻子在首都博物馆(当时首博还在国子监)办北京乡村摄影个人展的时候,罗哲文曾邀请自己一起来参加。
临离开袁益中家门的时候,他再次叫住我,“甭管谁对谁错,能不能在文化上,帮忙宣传宣传?让大家提高对文化的认识。”
自称“反腐达人”
袁益中可谓手艺人,然而他微博的签名档前两句话是“北京市反腐达人,遭遇不公要维权。”
这就需要从头说起了。
袁益中1950年生于河北深县。祖辈并非建筑行业手艺人。1957年父亲参军,全家来到北京,落户在炮局胡同7号院。父亲是部队中的建设兵,“我现在做门楼使用的刨子、锯,有些还是父亲留下的。”
因为移居,袁益中上学晚了一些,至文革开始时仍然在读初中。
袁益中和他的木质作品。
他的哥哥因表达了一些不同意见,被抓了起来。“我就琢磨着,我也得注意点儿,别再把我抓起来,我得知道谁恨我,我得防着。”
于是在一次喊口号运动中,别人大喊“打倒资本主义”,袁益中却大喊“资本主义万岁”。那个社会环境下,“这样的口号太露骨了,抓起来可能判你个无期。”
这正是袁益中的计谋。“第二天我一上学,老师就叫我,袁益中,上楼来一趟。”
“干嘛呀?”
“你昨天呼喊反革命口号来着。”
“没有啊。”
“有人举报来着。你们班某某某,好几个人都听见了,你说资本主义万岁。”
“您理解错了,他说打倒资本主义,我说不但要打倒,还要打碎了,还要碎成一万瓣。”
“哦……你说的是粉碎的碎啊。”那没事了。
通过这样一个事件,袁益中知道了究竟是谁对自己心怀怨恨。他从教室出来,见到对方,“操你妈,你凭什么给我汇报去啊,你臭丫挺的!”
而把“万岁”谐音成“万碎”,袁益中认为,这是自己灵活运营了老北京的谐音文化。“砖雕上常见两个柿子,代表‘事事如意’;蝙蝠代表‘福’。那个时候我就用上它来解决实际问题了。”
关于这个段子的真实性,我问了我父亲。我父亲是1953年生人,他认为这个段子并不真实,因为当时“万岁”有着非常明确的含义,不太可能有人大胆地用这两个字来做文章。当然,这只是个人想法。
1968年初中毕业的袁益中,于1969年插队去了内蒙。至7年之后1976年返回北京,哥哥也出狱了。然而袁益中迟迟找不到工作。按照当时规定,他这样回城的知青本该被分配到集体所有制单位。
找工作的时候,唐山刚发生了大地震,东城区的很多部门搬到了地坛公园的大广场上办公。“听见有人叨唠,说嫌北京手表厂太远了,不愿意去那上班。我赶紧说,我愿意去。”因为北京手表厂当时是全民所有制单位,比集体所有制稳定。
对方拿着他的档案帮他报名,很快被拒。后来又找了很多次工作,一次次都被拒绝了。他很纳闷。一段时间以后,他才找到了科普出版社临时工的工作。
至80年代中期,出版社效益不好,很多人开始离职,社会上个体经济兴起。考虑到自己住在国子监附近,袁益中决定不找工作了,干脆以做古建模型为业。
袁益中和他的作品。图片来自网络
与此同时,他开始了打官司、上访的路程,“我要为我哥哥平反。”多年之后,哥哥终于被平反,“现在是拿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老专家。”
又过了很多年,直到90年代,“我托了一个熟人看了我的档案,在其中发现了一页材料,写着我哥哥是反革命。”袁益中认为,当初找不到工作的原因在此。此后又为自己的问题奔波起来。
至2009年,家里又出大事,袁益中的儿子因“恶意透支信用卡”被判刑。此后袁益中又为儿子的事情奔波,这是他以60高龄开了微博、自称“反腐达人”的最直接原因。具体案情不细表。
此外,在袁益中拿出的一大摞文件中,还能看到一份家里为遗产的纠纷打官司的文件。也不细说了。
袁益中说,他这辈子的倒霉事儿,可以写本书了。但他得不到传承人身份,与这些事件均没有直接关系。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基本可信,但希望不影响看官您的判断,因此列出,以便您全面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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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 猫儿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