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孟

我们可以从五代说起。冯延巳是南唐著名词家，其“独立小桥风满袖”（《雀踏枝》）一句，孤清而又缥缈。清陈廷焯赞道：“仙境，梦境！断非凡笔也！”后来20-21世纪的奇幻小说、武侠小说里那些美颜男女侠客形象的塑造，似乎深受白居易《长恨歌》“风吹仙袂飘飘举”和冯延巳这一句的影响。大侠是“大袖飘飘”，美女则是“仙袂飘飘”，总之得飘。而没有风，是飘不起来的，Gone with the wind。如果要拍成电视电影，没有几台鼓风机是绝对整不出这个仙味儿的。

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感慨韶华易逝，风吹雨打中，青春就像林间的花儿那样，匆匆飞谢了。在他亡国被俘入宋后，辞情更加悲苦，但《浪淘沙令》的起头二句却显得平淡：“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在这好像是家常语一般的平淡之中，却又蕴含着说不尽的缠绵之致，为后面滚滚而来的巨大感伤做了很好的铺垫。至于《虞美人》中“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两句，更是千古传唱的佳句。东风在屈原手里，是“东风飘兮神灵雨”；在汉代诗人手里，是“东风摇百草”，都颇肃杀。到了李商隐那里，就已经是无力的了；再到李煜眼中，非但无奈，而且让人不堪回首了。

北宋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同样是说风吹落树叶，晏殊用一个“凋”字，比前代的“摇”、“吹”，更显得婉约，力道轻柔了许多，多了几分蕴藉之致。

从这一路下去，宋词里的风、雨，大多是婉约的风格。

欧阳修《蝶恋花》：“雨横风狂三月暮”，写出了不一样的春天风雨。在这样的狂风横雨中，花儿尽皆飘落，一如闺中女子的青春无计留住。《采桑子》：“垂柳阑干尽日风”，“双燕归来细雨中”，写春末的美好景色，都是清新优美的好句。

柳永《雨霖铃》：“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景物烘托，写尽与情人分离后的低落情绪。晏几道《鹧鸪天》：“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风流而又浪漫。《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是从五代翁宏《春残》一诗中借来，却与全词融为一体，将春去的感伤以鲜明的形象描画出来，妙不可言。

苏轼才气纵横，突破了宋词的固有框架。“我欲乘风归去”（《水调歌头》）飘逸空灵，幻想借助风力飞到月亮上面去。而《定风波》则更是写风雨的名篇。话说那一天东坡与几个朋友出去耍，没想到被一场雨淋了个落汤鸡。朋友们都感到很狼狈，唯独东坡很开心。他这一开心不要紧，随口就吟出了一首绝世好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这简单平易、毫不造作亦毫不炫才的文字中所体现出的潇洒来去，笑看人生风雨的开朗和旷达，是那些无故寻愁觅恨的纤弱文人所无法梦见的。

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极为工巧新奇。后面三句，是以三种意象来分别形容闲愁之多。李煜的愁，浩浩无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是国破家亡的深悲巨痛啊。而贺铸的愁呢？则像“梅子黄时雨”，淅淅沥沥，细密漫长，不是那么深沉，但轻柔湿漉，积压得久了，始终不见天开云散，变得黏稠黏稠的，让人甩也甩不开。

李清照极善于用“风”、“雨”。她的词，大都是凄冷感伤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醉花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声声慢》：“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但是她偶尔也有豪放的词作。《渔家傲》：“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就颇有些李太白的意思了。

辛弃疾是能够突破宋词格局的另一位大家。《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一派恬静悠远的田园风光。而“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青玉案·元夕》）则以善用比喻著称。《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表面上写惜春之情，实际上感慨自己壮志难酬，年华虚掷的苦闷。

陆游与妻子唐氏感情本来很好，但是他母亲却很霸道，强行拆散了他们。陆游一次出去春游，在绍兴沈园偶遇前妻唐氏，百感交集，就在沈园的墙上写下一首《钗头凤》，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以凶恶的东风来暗喻母亲的无情和残酷，冒着不孝的风险，表达了心中无法抑制的愤恨。把东风写成是恶的，这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非常罕见的。两人见面不久之后，唐氏就抑郁而终。

宋词中的风雨，虽然也有其潇洒豪壮、踔厉奋发之时，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哀婉和忧愁的。宋末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可以看作是对宋词里“雨”意象的一个总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