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年三十的饺子,是父母大人和姥姥一手炮制的。头一天要用大锅把红白相间的五花肉煮熟,煮得肉泛着油光,晾凉了,由姥姥按照一片片、一条条、一粒粒的顺序切成肉丁。
作者:王琦
制图 王金辉
八路军的大年饺子
实在想不起是在北京晚报还是在文摘报上,看到了一篇八路军过年吃饺子的文章,印象深刻!教了一辈子历史的我,尚未见识过如此鲜活可爱的过大年。
那时的晋察冀边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大年三十,每个战士必须得吃上饺子。不管千难万难,不管什么馅,在前线作战的,给留着。没有战事的,要么领了面和馅,自己包;要么等伙房包好了去领。有两个小战士抬着一个大笸箩,装满了刚包好的饺子,欢天喜地回连队,可能是太兴奋了吧,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饺子被扣到了地上……
两个战士一下子愣住了,然后手忙脚乱地往回捡,土也好,泥也好,过年的饺子不能不吃啊!随后,二人抬着灰头土脸的饺子回到驻地。一心等着吃饺子的战士看到这架式,吃了他俩的心都有。无奈,大家只好把饺子一个个地放在清水里洗……
煮熟的饺子在锅里翻滚着,囫囵个的少之又少,饺子皮,白菜馅飘满一层,成了一锅牙碜的片汤,尽管如此,战士们依旧难掩兴奋的心情,争先恐后地往碗里盛,年三十的饺子,就是香,总算吃上了。
给大家讲这样一个故事,倒不全是因为饺子的话题,而是一个关乎历史教材的大问题。我们给学生传授的历史,多是形势、政策、方针、战略、战役等等骨架,而填充骨架的肌肉呢?历史褶皱中的细节呢?统统没有。没读过那篇文章,谁能想象,在那样艰苦卓绝的年代里,还有如此温馨的一幕,还有那浓浓的年味,那吃到嘴里,香到心里的年三十的饺子呢!
如果我早就知道这个故事,在讲历史课时一定要加上,在惨烈的战斗中,在如火如荼的抗日烽火中,在广袤无垠的华北平原上,这饺子无疑是最耀眼、最清丽的一朵迎春花,鲜艳、芬芳、金灿灿,蕴含着顽强的生命力,伸向广阔的蓝天,渗透着温暖,传递着乐观,饱含着必胜的信念。学生们听后是什么样子呢,我猜想,他们在听和记的繁缛中,那青春而疲惫的脸庞上,定会绽放欢乐、绽放欣喜、会有一个会心的微笑,说不定还会给我一阵热烈的掌声。
京城的饺子
老北京年间的饺子
不知是老舍早年当过我就读的方家胡同小学的校长,还是我们同是老北京人。我非常喜欢老舍先生的书,有时到了入迷的程度。
《正红旗下》是老舍先生的一部小说,说是小说,我相信那里面的情节百分十九十以上是他家庭生活的写照:“街上,祭神的花炮逐渐多起来,胡同里每家都在剁饺子馅,响成一片,在这一片声响之上,忽然这里,忽然那里,以压倒一切的声势,啪啪啪啪的敲门声骤然响起,那是讨债的人在敲着门环,像一下子就连门带环一齐敲碎,惊心动魄,让人肉跳心惊……,一些既要脸面有无办法的男人们为躲避这种声音,便在这诸神下界,祥云缭绕的夜晚,偷偷地去到城根或城外,默默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这种苍凉、悲惨的人生背景下,饺子里,又包进了什么样的人生况味?!
“父亲独自包着素馅饺子……既为供佛也省猪肉,供佛的作品必须精巧娇小,而且在边缘上捏出花来,美观而结实--把饺子煮破是不吉祥的。他越紧张饺子越不听话,不管怎么用力捏,饺子还是张着嘴”
老舍写道:爸爸的饺子包得不好,是心不在焉,他既担心自己寅吃卯粮,又担心儿女们的生计,但是再苦再难,年还是要过的。父亲给了二女儿几百个钱:“等小李子过来,买点糖豆什么的当做杂拌吧”。当二姐举着买回来的糖豆大酸枣和两串大白海棠的冰糖葫芦回来时,屋子里总算有点年味了。
饺子是素馅的,缺油少盐,想着就没滋味,但是不知怎的,老舍笔下的年味虽然苦涩、凄凉,但那年味又是浓浓的,浓得化不开,深沉又绵长。
我家的饺子
五十年代中期吧,我还是小孩,同住京城,却没有老舍笔下的忧愁,还欢乐无比,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说,那叫“换了人间”。
我家年三十的饺子,是父母大人和姥姥一手炮制的。头一天要用大锅把红白相间的五花肉煮熟,煮得肉泛着油光,晾凉了,由姥姥按照一片片、一条条、一粒粒的顺序切成肉丁。在切的过程中,还时不时地往我嘴里塞上一两块,哇,奇香!我满嘴流油地嚼着,心满意足。
切完肉丁就开始切菜。由于家中对这顿饺子非常重视,所以爸爸前几天就从很远的农村弄来了“青韭”,这“青韭”和现在的韭菜和韭黄都不一样,它是乳白的根,轻重泛黄,黄中泛绿的嫩叶,嫩嫩得一掐一股水,味道异常鲜美,但现在是吃不到了。
吃饱了年三十的饺子,胡同里的小伙伴也聚齐了,我在新棉袄的外面又加了一件新棉猴,提着心爱的荷花灯,跟大家一起跑出去了,去哪呢?不知道! 其实心里也模糊地知道,是去找更大的乐子,更浓的年味,去寻求夜半十二点之后更新更美的新光景。
内蒙草原的羊肉饺子
自从1967年去了草原插队,我在锡林郭勒大草原满都宝力格牧场度过了十个春节,牧民把春节称作“查干萨乐”,白色的节日。年三十的饺子在知青的影响下也成了节日重要的组成部分,牧民把饺子称作扁食。我最难忘的是在草原结婚后第一个除夕夜的饺子。
零下40度,肥美的羊肉冻得像石头一样,第一个工程就是“化肉”。头天把肉搬进蒙古包,靠着灶火的温度使肉解冻,解冻也有讲究,不能彻底解冻成鲜肉,而是可以下刀切了即可,否则肉粒切不细;第二个大工程是“切肉”,牧民跟我们学包饺子,我们跟牧民学“切肉”,不是剁是切。把硕大无比的肉快切成红白相间、一粒一粒的肉馅,我爱人是主力,真是需要硬功夫,切的馅比剁的馅更具风味。肉切好了,再切大葱。从供销社买回的大葱早已冻成冰棍,大葱不怕冻,冻成钢棍,葱味不减。至于香油、鸡精、味精,花椒,统统没有。一把粗盐粒,用擀面杖擀了,往馅里一撒,齐活,照样五味俱全。开包,往往没包几个,皮先冻了……
一切停当,此刻,暮云合璧,落日熔金,蒙古包里炉火熊熊,热气腾腾。因为这是我们新婚后的第一个除夕,所以附近营子里的青年马倌,小伙子羊倌,漂亮姑娘们都过来凑热闹。饺子煮熟了,捞起来盛在大瓷盆里。你别说,这大手笔的,粗糙制作的饺子还真香!最大的特点就是汁水多,一口下去,肉汁横流,油香四溢,鲜美无比。油灯下,吃饱了饺子的我们,脸上放着光,小伙子周身好像涂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姑娘们的笑脸像抹了胭脂。我们用北京的大白兔款待朋友,洗脸盆里盛满了金黄的冻梨和紫红的大苹果。草原白干和黄油炸果子在热气中散发着浓烈的醇香。
歌声起了:“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心中的红太阳……”。无论是塞北还是江南,无论是城市还是草原,那饺子啊,怎么能说就只是饺子呢?她称得上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精神图腾,她蕴含着千里沃野生长出来的麦、米、果、蔬,饱含着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希望,承载着人们生生不息的追求和向往,在粗粝亦或娇小的手中捏合而成,吃在嘴里,温暖着亿万人的心房!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