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年前的7月25日,饱含屈辱的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当2014年再度定格7月25日时,一本名为《甲午——120年前西方媒体的观察》的书也即将出版。当时的西洋老报纸是如何报道这场战争的?该书试图为人们认识那段历史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书的作者是几位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他们为把尘封的事实“挖”出来,在繁忙工作之余,曾奔赴世界各地找寻老报纸,并为此组成“万国报馆”兴趣小组。

1896年7月26日《小日报》法兰西的贵宾李鸿章总督,中国的特别使者李鸿章的心情不会太好,尤其是在最近中国和日本的战争中,他的皇帝在奖励了他一件象征着信任与荣誉的黄马褂之后,又把它剥夺了。这次李鸿章是穿着黄马褂来访的。
发生在120年前的甲午战争在西洋老报纸上是如何进行报道的,对读者而言,这是个谜。当一群中国人把这些尘封已久的报道从老报纸上慢慢“挖”了出来之后,这个谜底才逐渐揭开。媒体人田彤和他的朋友王昱等为此组成了“万国报馆”兴趣小组,并即将推出一本叫《甲午——120年前西方媒体的观察》的书。这群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不愿意说历史担当这类话,但他们说,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想给人们认识那段历史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目标出现在诺丁山古董街

1894年12月1日《图片报》中日军舰比较之日方战舰。
2012年夏天的一个周末,伦敦诺丁山古董街就像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一样热闹。媒体人田彤利用报道伦敦奥运会的间隙,顺着人流一家家小摊仔细地看过,直到他在一家小店与一堆老报纸不期而遇,才像钉子一样被死死地“钉”住了。
田彤一直对1911年前西方媒体如何报道中国非常着迷,当他不断翻动着落满灰尘的《伦敦新闻画报》的时候,一幅幅版画瞬间抓住了他:中国士兵脸上惊恐的表情、正在疾驰当中的战马、中日两国的战舰……空气中漂浮着翻动老报纸的声音,田彤也意识到这些老报纸在聚焦清末中国时的巨大价值,鸦片战争、中法战争、洋务运动、甲午战争、庚子赔款、辛亥革命,大的事件这些报纸几乎全有报道。没有犹豫,他一下子买了30多张英国老报纸。
老报纸背回家,田彤的周围很快聚集了一群有老报纸情结的朋友。他的发现令大家群情激奋,也让这群人找到了忙乎的方向。2012年夏天,“万国报馆”兴趣组就这样诞生了,有高校教师、大学生、媒体人、外交官等,共有17个人。
寻找西方老报纸上的“清末中国”报道还在继续着。在美国纽约,田彤的朋友王昱几乎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旧书店;而在法国巴黎,他从二道贩子手中,“截获”一批从图书馆、藏家手里买下的老报纸。“和英国报刊比,法国报刊印刷比较差,但彩色图片很多,有些还是手工上色的。”田彤说。
真正的转折出现在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去年秋天,王昱还在哈佛大学作访问学者,因此拥有哈佛人的“特权”——可以自由翻看图书馆收藏的一百多年前的报纸。那个“世界”令人震撼,以致于王昱花了一个月,不断把老报纸从报架上取下再放回。“我查阅了一百多年前的所有老报纸,知道和中国有关的报道到底在哪一张报纸上,具体在哪一天、哪一版。”王昱说,他还利用图书馆的微缩照片,并利用网络扩大自己的寻找目标。
除了英、法、美老报纸,田彤又利用媒体人的便利,请各国的朋友帮忙收集,并亲赴俄罗斯、日本搜罗。
但资料收集并不是所有时候都那么顺利。1894年11月21日,日军在旅顺进行了大屠杀,《纽约世界报》记者克里曼(James Creelman)的报道发回纽约后,由普利策亲自编辑刊发,那期报纸也因此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王昱遍寻波士顿、纽约的各大旧书报刊店,均未找到那期报纸的原版。不过,他最后在哈佛图书馆找到原报纸,随后翻拍了下来。1896年9月2日,李鸿章在接受《纽约时报》记者专访时,批评中国报纸的“编辑们不愿将真实情况告诉读者”,这期报纸也未找到原版,最后也是王昱在哈佛翻拍的。
收集来的老报纸最终聚齐了,田彤和朋友统计了一下,这些老报纸主要有英国的《图片报》、《伦敦新闻画报》,法国的《插图报》、《小日报》、《小巴黎人报》,美国的《哈珀斯周刊》,另外还有部分日本的浮世绘以及俄国的《田野》周刊。这其中,甲午战争、庚子赔款的老报纸最多,甲午的有300多份,庚子的有200多份。田彤说,“甲午”主题的报纸居多,所以兴趣小组把研究主题首先落在了“甲午”上。
半年翻译300篇各国报道

1894年10月20日《伦敦新闻画报》北京城外——由战地记者发回的一幅手绘场景。此时,日军越过鸭绿江,威胁旅顺,剑指北京城。北京城外,传令兵将日军入侵的消息传到北京。
“万国报馆”的几位志同道合者从未奢望过出一本正式的书,“只是想把搜集到的老报纸翻译出来,出一本这个圈子自己看看的小册子而已。”田彤如是说。
即便如此,小组成员几乎全部投入到老报纸的翻译中。田彤给团队定下一个原则:百度有的和其他书上有的,基本不做摘抄,尽量原文翻译搜集来的英美法俄报刊中的内容。
事实上,翻译过程中,最难的是对人名、舰名、地名的确认,因为当时各国老报纸很多都使用老法语、老俄语、老英语,和现在的用法有较大差异。“比如甲午战争后,三国干涉还辽,俄国强占旅顺大连,它们此时在报道中称呼旅顺港为阿瑟港(Port Arthur)。”张伟说,这样的例子很多,他们在翻译过程中就得非常小心。
英语翻译朱强是中国维和警察培训中心教师,他回忆说,为了保证翻译的准确性,字典、网上模糊搜索、跑图书馆,一样不能少。在翻译“Kosan”一词之时,朱强用遍各种手头资源模糊搜索,始终未能确定该地名是哪,“最后,我根据国家图书馆《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及《东方兵事纪略》等书,对鸭绿江战役前后清日之间大小恶战之顺序,同时结合该词语出现的具体环境(即位置在鸭绿江畔、九连城前),推测出此地应为‘虎山’。”
日语翻译邢成也是个媒体人,对他而言,一些武器名称的翻译很费事费力,“比如,日军的一款散射炮的名称来自于德语,在多方查证后,我才终于确定准确的译名为‘十门连珠格林散射炮’。 ”
俄语翻译张亚迟和田彤是同事,他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两期俄国《田野》周刊的相关内容,总计10页。 “对我来说,翻译中最大的难题在于当时尚处于俄语文字改革之前,许多俄语字母与现在不同,读起来就像我们的文言文。”张亚迟说,许多生涩词语的用法他不仅需要查阅字典,还要向俄语系的老教授请教。3天能看完的内容,他花了20天的时间进行整理翻译。
这中间还出现出现过翻译不下去的情形。一位高校在读研究生看到1894年12月美国《哈珀斯周刊》中刊登的《可怜的老中国》一文,内心感到深深刺痛。他为此专门给田彤写了一封信,表示无法继续翻译工作。“我非常理解这位研究生的心情,因为当时各国媒体对中国报道的基调几乎一致:只有让中国战败,才能让中国醒来,进而打开国门面对世界,鲜有对中国抱有同情态度的。”田彤说。《可怜的老中国》最后由朱强接手才得以完成。
“万国报馆”兴趣小组总共花了半年时间,将300篇各国媒体报道,最终“转化”为了中文。
西方媒体的“第三方”记录

1894年8月4日《伦敦新闻画报》东亚战争一触即发,正在驶往仁川的高升号运兵船上的情景。
在三联书店图书编辑唐明星的办公桌上,“万国报馆”兴趣小组的心血已经变成了到处标着红色修改符号的样稿,大约再过10天,这本名为《甲午——120年前西方媒体的观察》将面世。
正是唐明星说动了田彤他们出这本书。唐明星说,目前国内有关甲午的书籍有很多,但并没有像《甲午——120年前西方媒体的观察》这样从第三方视角进行观察的。
唐明星的出版建议,让这群中年大男孩们焕发出“当年熬夜备战高考”的激情。从今年2月底开始,兴趣小组开始了全书的编纂工作,“他们充沛的精力让我惊讶,我记得有两周这帮人常常通宵不睡。”唐明星说。
即将推出的这部书以图为主,三百多幅出自西方记者之手的摄影作品和画师的速写,当年均被制作成版画见报,同时配有当年西方记者的文字报道。
在大量的画面中,慈禧太后、李鸿章、丁汝昌等清末中国重要的历史人物,以及普通中国民众、中日双方官兵都以非常逼真、生动的形式出现。浙江大学教授沈弘对西方老报纸研究了十多年,他说,19世纪开始,《伦敦新闻画报》等西方媒体以最快速度再现了世界各地的重大事件,其中就包括甲午战争。在他的印象中,西方老报纸对甲午战争场面以及江南制造局造大炮、造鱼雷艇等场面都有大量图像报道。“值得一提的是,早期派到中国来的都是画家,既能画也能写,像《伦敦新闻画报》常驻、特派画家有六七个,还有在中国居住的商人、外交家也常常会当场速写,发回报道。”
西方媒体的报道细节丰富。1894年11月4日美国《哈铂斯周刊》载有《亚洲战争的故事》一文,作者为美国海军总出纳官,从排水量、防护装甲、火炮、时速等方面,(?对)进行了详尽的对比和分析。 1894 年12月1日英国《图片报》,则用整整一版,共9张图片,对中日军舰进行了详尽比较,报道对日本浪速舰等9艘战舰都有几百字的详尽介绍,还详细刊登了经远舰(King Yuen)、镇远舰(Chen Yuen)等9艘中国战舰的图片和说明,并有总结式的概述:“清朝战舰在黄海海战中遭遇劲敌,受到重创。实际参战的14 艘战舰,除了6艘运兵船及6艘鱼雷艇外,有4条战舰被敌军击沉。”
不仅如此,诸多报道都在极力反思中国的战败。1895年2月13日英国《帕尔摩报》报道中称:“中国士兵仿佛没有思考过人生,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1898年1月15日美国《哈珀斯周刊》也在《中国的瓜分》一文中称,“中国曾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它的聪明才智曾经让当时的东方迅速进入文明时代。但是,从此它因循守旧、抱残守缺,治理行径与上古盛世所推崇的善道初衷渐行渐远。较之于世界其他各大民族,中国人倍受统治阶级的盘剥与摧残,终日为奴为隶,毫无尊严。”
老报纸就像一面镜子

1894年9月15日《哈珀斯周刊》中国扬武舰进行军事演习。
“120年前的这些老报纸就像是一面镜子。”田彤说道,“一百多年前,正是中国与列强矛盾冲突最激烈的时期,也是报纸刚刚兴起的时候,这些带有版画的报纸好比今天的搜狐、网易,属于当时的新媒体。”“新媒体”对中国了解的深入性以及对中国战败后的分析所呈现出的专业性,令“万国报馆”兴趣小组感到震惊。
朱强说,他印象最深的有三篇文章——《可怜的中国》《满清胜算几何 中国前途何在》和《清军有无反击之力》。“三位作者分析了中国各民族之间的关系、清政府的堕落和蜕化、统治阶层内部之间的不信任、清军表现出来的外强中干等,其中很多东西,在今天看来依然能引起读者的心理共鸣。”
朱强说,按照相关报道,清政府规定本省的督抚必须要到外省去任职,这样一来,他们和当地老百姓很难产生共同语言。老百姓有某种诉求的时候,他们因为各自方言的不同或许根本听不懂,“师爷这个角色因此应运而生。所谓师爷,多数情况下担当的是语言翻译者和出谋划策者的角色,很容易在老百姓和‘父母官’之间引发甚至制造不谐。”督抚任期一到,很快调到外地,所以他们往往对当地的社会、经济、民生、民风的了解并不深。
研究这些老报纸后,田彤对中外新闻制度进行了一番比较,“清朝政府拒绝外国记者随军采访,拒绝外国武官随军观战,这使得国际社会只能听到日本一面之词,国际舆论因此向有利于日本的方向倾斜了。”田彤说,像旅顺大屠杀事件没有清朝政府和媒体强有力的声音,反而是《点石斋画报》《上海新闻画报》等将清朝战争失利事件当成胜利(?),遭到国际媒体嘲讽。
相比之下,甲午战争期间,日本共派出从军记者114名,还有15名画师、摄影师。此外,战争爆发后仅一个月,17名西方记者获得了随日军采访的许可。
田彤说,第三方写出的报道,当然带有各自国家的利益,但相对而言,还是客观、有深度的。“比如对于李鸿章这个人,多年来国内的基调基本是负面的,而当时的老报纸在对他进行详尽报道的基础上,却给出了较为积极的评价。”田彤说。
比如1894年8月25日 美国《哈珀斯周刊》报道称,“除直隶省之外,清朝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军队 。只有在李鸿章管辖的省份,才有一支拥有现代化装备、经过现代化训练和武装的军队。李鸿章代表着新大清的思想和理念。大清能为突如其来的战争做出准备, 应该归功于李鸿章不折不挠的毅力和强大的决心。”1896 年7 月26 日法国《小日报》的封面,封面人物正是李鸿章,此次报道聚焦李鸿章访问法国,“每个与他交谈过的人都对他赞佩不已,却没有从中找到任何重要的话题。这位衣服上系着水晶扣子的大人却不愿解开扣子敞开心扉……”
将西方老报纸关于甲午战争的种种报道详尽介绍给读者,田彤表示, “我们不是专家,也绝没有推翻历史教科书或者专家观点的意思和态度。我们只是想提供一个新角度、一个新视角,让读者自己思考和琢磨。”
“ 接下来,我们还将从西方老报纸中挖出‘庚子赔款’。”田彤说。
延伸
民间历史研究者的多元化视角
从“寻访抗战老兵”、寻找抗日远征军的“国家记忆”项目,再到“万国报馆”兴趣小组,这些年来,民间历史研究者开始通过自己的研究,力图让过往的一段历史变得丰富和棱角分明起来。他们的努力,让曾经干巴巴、说教式的历史更容易走进大众,让大众对探究历史真相充满了兴趣。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雷颐认为,有的民间研究者做得非常细致、非常深入 ,总体来说,他们的努力值得肯定。“相信他们做的一些研究会真正留下来。”
而历史学家马勇更从中发现了民间历史研究者的独特价值。“他们相对于专业研究者而言,完全是凭自己的爱好、兴趣去做研究。他们不像专业人士,著书都为稻粱谋,为了完成指标,因此其学术的价值和独立性,必须要充分肯定。”历史学家马勇还认为,民间学者选题的敏感性和执着精神,甚至是在专业研究者之上。
“我一直关注这些研究者,但凡他们出书,找我写序,我几乎从未拒绝过。”但马勇在支持民间历史研究者的同时,也直指其缺陷同样存在,“民间学者往往没有经过专业化学术训练,容易把好奇当成知识,常常会觉得自己有了重大发现。”马勇认为,这是特别需要值得注意的事情:不能把自己的一点儿发现,无限夸大,要谨守住“术业有专攻”,自己毕竟是外行,“你想想,在那么多人跋涉了上百年的领域中,你说自己是突然发现,这怎么可能呢?”
“每个专业都要有自己的传统,都有些基本的规范,所以不能让别人感觉到太偏移。不能把自己弄得太外行,还是要掌握学科已有的一些表达。”对此,马勇建议,民间历史研究者应和专业人士多进行沟通,保持谦恭姿态,或许才能弥补自身缺陷。 “闷起头来自娱自乐可以,但是一旦要发表出书,相对专业的表达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历史研究从来就可以多元化,从司马迁开始,并不是国家给了社科基金他才写的。”马勇说,历史研究需要不同的看法,更需要民间历史研究者的不断加入。
来源:北京日报/路艳霞/徐颢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