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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为什么白颜色? 金宇澄回望

2017-06-22 17:18 编辑:TF003 来源:北京晚报

2017年6月22日讯,2012年秋,长篇小说《繁花》悄然面世,随即轰动,畅销,一路拿奖,至2015年获茅盾文学奖,一口气“登顶”。如此横空出世——这在顶层深固的文学市场上,几乎是个奇迹。期间,《繁花》影视版权被王家卫买下,时不时冒出选角新闻,一阵嚣腾。

作者:吴越


《回望》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非虚构《碗》插图,牵过浑身白霜的马匹,风雪迷目,我上了马。金宇澄手绘。

上海作协小楼,常有不同人群扛着机器来《上海文学》杂志社拍“金老师”,而他总是在那间他做了24年编辑的旧房间,堆满东倒西歪书的书桌一角,接待电视台、电台、视频网站、报纸、杂志……种种询问与探究。夏天,身后阳台爬山虎绿得烂漫,秋冬,瑟瑟西风从南窗穿过。采访间隙的静时,他会低声重复一句,“到我这个岁数本不该再写作了”。他怀着不能泰然领受的愧色,自比忽然成名是“老妪怀孕”。

几家出版社殷勤介入,使他的旧作一些一些整理出来,人们又才发现,他不仅会写上海的时尚变幻,还会写东北的野地、苞谷、钉马掌,不仅会写一场一场评弹般的饭局,还会写劳动,写饥饿,写惊心动魄的死亡。对金宇澄的认识,缓慢铺开一角,但直到他追迹父辈生命历程的《回望》出现,你才可能在刹那间看清,金宇澄写作的前史与背景、愿望与意义。
像瓮中陈酒,金宇澄的故事是一点一点流泻出来的,而现在比前几年更适宜于品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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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 戴显婧摄

1955年7月15日,姚云给丈夫程维德写信:“舒舒在托儿所最爱看书,爱看花,玩具一玩就厌,但在家搭积木很认真。……现在很会讲话,对新鲜事总要刨根问底……”她很有兴致地记述,写这封信的上一个星期日,抱舒舒去看医生,有人牵一匹白马走过,舒舒盯着马看很久,睡午觉时问了一串问题:马为什么白颜色?有绿颜色的马吗?拉它到哪里去?为什么马要背一只袋袋呢?袋袋里有什么东西?

金舒舒最初与马的对视与发问,折叠于陈年信札中,一个甲子之后,小说家金宇澄——也即当初的金舒舒,展读母亲记录自己幼儿时期,感觉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但他仍然记得那匹白马。1950年代,上海淮海路街头,确实有马匹的活动。清晨有人牵着挂铃铛的母马走过,挨家挨户叫卖马奶,有人要买,当场就挤。那时居住上海西区的孩童,有金宇澄,也有王安忆。类似景致,王安忆在《弄堂里的白马》里亦曾提及。上海街头的白马,惊异了多少童眸。

1968年,金宇澄初中毕业,加入1969年“上山下乡”的“一片红”喧嚣,船载车运,他被投放于东北边境黑河的嫩江农场——在寒冷的原野上,他与马匹真实结缘了,“每夜数遍起身添草,空气臊浊不堪,只嗅到一点豆秸、三菱草那种切碎了的、秋天野花的气味”,他见识到“世上没别的动物,有马那样高大而温良”,动容于马匹敏捷高贵、羞怯多动的品行,终身被使役,“是人世间最昂贵最卑贱的活财产”,只在偶尔的时刻,它们才显露刚烈的本性。

马匹一样沉默的劳作,半军事化的环境,一切都那么生疏,田间采下的青椒,本地人吃苹果那么拿起来就啃;凉菜“大拉皮”,生拌的卷心菜、胡萝卜丝,一切都与当年的上海习惯不同,难以下咽。反过来,几个上海小青年到田间采一铁桶的青毛豆,马厩里抓一把粗盐煮了就吃,当地老乡同样感觉极其怪异,“你们究竟是人还是牲口?这是破坏革命生产!”

很短时间内,金宇澄在田头吃午饭,已可以随老乡一道,折断树枝当筷子。难得吃一回肉,他和众人同样,下筷如雨,即便夹出一只误入热鑊中屈死的小老鼠,也只是随手弃之于地,继续下筷,吞咽。八年中,他变身为北地的熟练农人、泥瓦匠和马夫,内心的上海生活细节,也越来越清晰。他完全理解了对于“上学”、“病退”重回大城市,何以是一种越来越流行的理想。患胃溃疡以后的一个月中,他曾经冒名为6个上海青年拍摄胃部“钡餐”X片,最后被放射科上海老医生察觉制止这自弃式的“疯狂”。青年的他,热气腾腾,对前路却刻意颓唐。这一切,又要从本文开头,母亲写给父亲这些信文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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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已在黑龙江嫩江农场务农四年的上海知青金宇澄(左)和哥哥金芒(右)合影。

父亲原名金大鹏,学生时代加入中共秘密情报系统。1940年来到上海,受中央社会部系统的吴成方领导,化名丁弢,在汪伪背景的《市声》半月刊任编辑,按指示迁入今复兴中路淡水路一处居所,与系统的同道程和生(后牺牲)假扮兄弟,从此化名“程维德”。1942年7月29日深夜,给中共情报系统提供情报的日共党员中西功被捕,供出多人地址,父亲在寓所中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刑讯多日,下肢几乎瘫痪,未泄露系统的任何秘密。1942年10月,他以“妨碍社会罪”被判刑七年,关入南市车站路汪伪监狱及杭州监狱。1944年底,经组织帮助,以“重病保外治疗”方式出狱,后在汪伪宣传部电影检查委员会工作,次年奉调淮南华中情报部,经过多次汇报谈话“被捕出狱经过”,得到审查结论——“被捕后的表现是好的,经过了党的考验”,但并无书面结论,为十几年后埋下了隐患。

父亲与母亲的相识,受赐于这次牢狱之灾。母亲姚云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活泼秀美,家里经营银楼,衣食无忧,像那个年代培养浇灌的大量青年,思想进步,渴望救国。抗战胜利后不久,姚云在老师朱维基家,见到了一位大她七八岁的陌生男子程维德,他是1942年朱维

南市监狱的难友,时为《时事新报》新闻记者。朱维基当时办了一份《综合》杂志,发表过姚云所写一篇巴金《憩园》的读后感,而程维德在这本杂志上写过不少才华横溢的社论和散文。共同爱好文学的关系,两人开始交往,程维德常常主动打电话来,借书、还书;姚云也曾随程维德参加国民党市府的记者招待会。两人相恋数年,跨越上海解放、新中国成立等大事,于1950年成婚,彼时,姚云从华东军事政治大学“短期训练班”结业,夫妻双双在上海总工会工作。

1955年4月,维德调任华东海员工会当秘书长,5月,全国开展“肃反”运动。那时他们已经有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儿子,后一个女儿,老二因生产时特别顺利,取名“舒舒”。6月7日夜,维德留下一张字条,称有要事去北京出差,没写去哪里,带走了一些替换衣服。起初姚云并不在意,不料这一去如断线风筝,二十多天杳无音讯。直到6月28日,家里忽然来了陌生人,带来一封没封口的信,是维德报平安,称是去完成“组织任务”,仍然没有回函地址。姚云当晚写了回信,来人第二天来取。如此一来二去一直通信,姚云事无巨细记录家中老人孩子的大事小情、财政支出、工作情形——关于二儿子舒舒的萌言萌语,就这样写进了7月15日的信中。维德有信必复,洋洋洒洒,谈天说地,但是一直回避“为什么一去不回?”“什么时候能见面?”等问题——事实上是他无法作答。他本人早被禁闭在一幢陌生小楼里,反复默写交代材料,很久以后他自己才知道,小楼就在淮海中路,离家只有两站路。

悬心等待四个多月,等到了组织方面找姚云谈话,正式宣布维德是“潘汉年案”成员,已被正式逮捕,开除党籍,工资停发,至此,丈夫再没有片纸来函。

经济拮据,孩子们都不再去托儿所,单位分配的住房随之被收回。这个革命家庭早期的完整、静馨与甜美,就此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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