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琦

插图 王金辉

是因为老舍先生曾出任校长的原因吗？方家胡同小学的老师们个个气质不凡。穿一身玫瑰长裙的音乐老师，又能教体育又能教自然的李老师；还有我们的班主任蓝芝玉老师，她是那么美丽、年轻、高雅、富于爱心，像妈妈一样。蓝老师一到暑假就把我们班五十名学生分成若干个学习小组，由于蓝老师在我们这些小学童中有极高的威信，所以我们个个听她的，严格按她给的计划安排作息和活动。

我们家住雍和宫一带，四合院的同学是同一个学习小组，共六人，因为我家的四合院最大，所以小组活动地点定在我家。

我记得，那时暑假作业量很少，也没什么难题，我们一人一个小板凳，伏在吃饭用的小方桌旁，趁着早凉，一会儿就把作业写完了。

甭看作业不多，每每写完后还挺有成就感，像是什么功臣一样，我们会里里外外地在屋子里出出进进，想找点什么犒劳一下自己。这时，姥姥往往早已备下了绿豆汤和拔在凉水中的西红柿。那绿豆汤放在大白瓷盆中，碧绿如玉脂，别说喝，看着都凉快，那时的西红柿也与现在的不同，虽也是以红色为主，但兼有粉、黄二色，掰开后个个沙瓤，那个沙，那个甜，就是没有酸。那时的西红柿一分钱一斤敞开吃。

吃完后，就是我们的快乐时光了。

几个男生总是低着头，扎着堆玩拍“洋画”，弹玻璃球。输是什么规矩，赢是什么规矩，一清二白，一丝不苟；我们女生最爱玩的则是两种游戏，一种是“抓拐”，一种是跳皮筋，抓的拐是用4至6块羊腿关节上的小骨头做成，分别涂上红、蓝两种颜色，抓几个是几分，规则恐怕全北京市的孩子都知道，所以谁也不能犯规，而且旁边还有一人专门负责记分，因为竞争激烈，所以乐趣无穷。跳皮筋就更不用说了，那个时代过来的女孩子，谁没跳过？不但跳过，还个个身手不凡：马莲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直跳得大汗淋漓，小衫和裙裤都贴在身上，但也奇了怪了，不但不觉得热，反而畅快无比。

长大后我读了一篇老舍的文章：“暑，从哲学上讲，是不应当避的，人要把暑都避了，老天爷还要暑干吗？”又写道：“渴了有绿豆汤，饿了有烧饼，闷了念书，或作两句诗……有风便阴凉下坐着，没风则勤煽着，暑也可以避了。”看了这样的文字，回首小院往日时光，我从心底发出会心的微笑，太像了，像在写我们的小院夏日（也难说，都是老北京嘛）！

中午，虽没烧饼，但姥姥会给我们擀面条，她老人家心疼孩子，给我做饭时，有时会多擀出两把来（那时粮食还不那么紧张），调好的芝麻酱呈琥珀色，黄瓜丝碧绿清凉，浇在雪白的面条上，啊，真香！有几个中午家里没大人的同学，也就跟我一起毫不客气地大吞大嚼起来。身边西番莲怒放着，老梨树的浓荫下一片清凉，夏天的中午应该是一天中最热的，可树影婆娑送爽，青盖亭亭，新绿溅溅的玉簪送香，“花晴帘映红”与近在咫尺的“高碧上晴空”的雍和宫遥相呼应，午风清暑，遥想当年，四合院的夏天并不热，真是快乐好时光。

午睡后，学习小组一般就是玩，自由活动，我们如鱼儿得水般，一蹦一跳地乱窜。有一天下午，我们去同学家看小人书，有《聊斋志异》中的《娇娜》，有苏联电影版的《彼得大帝》、《黑桃皇后》，看得昏天黑地，正说到院子里玩玩，一看大人们在用凉水泼地，我们小时候都知道，家长一用水泼地就是要摆桌子开饭了，果不其然，小饭桌随即摆上，那时的院子不管讲究的也好，简陋的也好，都干净得出奇，地面虽不是水泥的，但照样油光锃亮，尤其夏日傍晚，泼了凉水的地，阴湿清爽，凉意习习，为晚饭创造了绝佳的环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同学的妈妈变戏法似的端出一大簸箩金黄的贴饼子，香气扑鼻，又端来一盆绿豆粥，温润如玉，大声招呼我们几个小孩儿“吃饭了”，看了一下午小人书的我们，个个饥肠辘辘，哪还会客气，家长让我们吃焖豆角我们就吃焖豆角，让我们吃炒鸡蛋我们就吃炒鸡蛋，我小时候就怕吃棒子面，可她家的棒子面饼子黄澄澄的咋那么香呢？尤其是配上一盘滴了香油的咸菜，真美味也！那天我们个个吃得饱饱的，可她家的大人肯定有没吃饱的，那时太小不会客气，太不懂事。

晚饭后，同学们多一半来我家消夏，因为我家有一架收音机，棕黑色的外壳，米黄色的机面，高贵典雅，洋气十足，来的小朋友个个急不可耐，等待“小喇叭”。“小喇叭”之后，是我的最爱，中央乐团演奏的《多瑙河之波》、《黑龙江的波涛》，刘淑芳那醇美的嗓音咏唱的《鸽子》、《西波涅》，李光羲华丽的男高音：“卖布，卖布嘞……”还有话剧《雷雨》，“四凤、四凤……”二少爷那深深的呼唤——这一切的一切，曾那么那么真切地打动过我少年的心。

夜深了，茉莉花的香味，弥漫着整个院子，刘大舅家屋前的两缸荷花开得正盛，天上新月娟娟，地上好风如水，虽没有曲港跳鱼，却也是圆荷泄露，清景无限。花、凉风、仙乐中的学习小组小顽童们，在家长悠长的呼叫声中，恋恋不舍地，散了。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