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辉

1935年《娱乐》杂志第1卷第15期上，《德龄郡主大骂上海报纸》一文披露了以上内容。

德龄是我国第一代旅美女作家，先后用英文出版《清末政局回忆录》、《御苑兰馨记》、《瀛台泣血记》、《御香缥缈录》等著作。1915年，德龄随丈夫移居美国，1927年回国探亲，并在上海卡尔登剧场上演的《西太后》（编剧即德龄）中登台演过慈禧（据广告称，连演三天）。1935年9月是德龄第二次回国探亲。

查同期上海媒体，《中华》第38期刊有黄寄萍撰写的《德龄郡主谈话后的印象》一文（德龄震怒，可能不止针对这一篇稿），其中颇有舛误，如称德龄的父亲为德裕（应为裕庚）、德龄生在天津（实为湖北荆州）。在5分钟的采访中，黄问德龄到北平后，是否会住在妹妹容龄处，德龄回答：“我绝不住在伊（意同她）家里，我也不想和伊见面。”作者特别注明：“（德龄）说时有怒意，姊妹俩不知有何误会。”

德龄与容龄曾同在慈禧太后处任女官，为何竟成陌路？其实对比二人著作（容龄写过《清宫琐记》），就能发现她们风格大不相同。

▉老爸娶了“鬼子六”

1881年6月6日，德龄生于湖北荆州，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父亲是裕庚，母亲是在华美国人与妓女生下的混血儿，名为Luisa Pierson（路易莎·皮尔森，皮尔森是对妓女的通称），俗称“鬼子六”。

裕庚品级不高，《清史稿》中不载其履历。据1904年官报，称：“上谕太仆寺卿裕庚奏因病恳请就医一折，裕庚著赏假六个月，勿用开缺。”太仆寺卿是从三品。1905年，裕庚便去世了。

有关裕庚唯一材料来自署名梁溪坐观老人所著《清代野记》，作者真名不详，书中内容真伪难辨，其中称：“裕庚，字朗西。本姓徐，为汉军正白旗人。”

汉军旗冒充满人不罕见，可奇怪的是，德龄后来在书中坚称自己是满族人，并以此为荣。且按满人习俗，指父名第一字为姓，写为裕德龄。

裕庚少年聪颖，可他父亲认为：“是儿聪颖自恃，不受范围，愈贵显愈不能保令名，吾料其必堕家声，非福也。”

裕庚12岁入国子监读书，得到胜保（清末将领，因屡败被戏称为“败保”，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是通州八里桥阻击英法联军的主将之一，惨败）赏识，但

裕庚始终未通过乡试，只好辗转于胜保、英翰、李鸿章、刘铭传等人幕中，后刘铭传以军功保举，得入仕途。

1895年，裕庚被任命为驻日全权大臣，3年后，又任驻法大臣。裕庚突然发达，其同事郑孝胥在日记中写道：“（裕庚）其妻死，纳都下妓鬼子六为妾，鬼子六者，其父西人，流落死于上海，母乃粤妓，携六至都名躁甚，裕娶之。鬼子六能为英语，以故名藉甚。”

▉“女官”就是个虚衔

鬼子六带着两个孩子（勋龄是混血儿）嫁给裕庚，有学者认为，德龄也是带来的。从照片看，德龄与妹妹容龄（排行老五）体型不同，黄寄萍称德龄“肌肉很丰满”，而容龄却较瘦弱。

裕庚在海外任职6年，孩子（除奎龄早逝外）均深受西方教育影响。

据德龄后来说：“我的父亲想去变革，甚至在我只有4岁或5岁的时候，我就听到他谈论的变革话题。他首先让我们学习的就是英语……所有的朋友都反对他这样做，说他太激进，希望他的孩子接受外国教育是想把国家出卖给外国人。”

在巴黎，德龄和容龄曾跟随现代舞大师邓肯习舞。

1902年冬，裕庚任满回国，经庆亲王的儿子载振推荐，德龄与容龄到颐和园任慈禧太后的“女官”（二人始终未进过故宫）。庆亲王奕劻为人贪鄙，与权臣那桐联手卖官，时人嘲为“庆那公司”，他是裕庚的后台。

所谓“女官”，其实就是翻译，并非正式职位。著名学者朱家溍先生说：“不过是顺口一说而已。这个期间和德龄、容龄同时在宫中伺候太后的人，还有庆王府的四格格、元大奶奶等，都既无编制，也无名份。”“不过是陪太后解闷的，也没有经过奏准派充。”

1905年，因父亲在上海病重，德龄和容龄离开慈禧。德龄后来在书中说，她无意中听到慈禧想将她嫁入豪门，所以决定离开。到上海后，德龄嫁给了美国驻沪副领事怀特。怀特不久后卸任，在上海当了一段新闻记者。

▉辜鸿铭和巴恪思较上劲

在《清代野记》中，对德龄、容龄出宫提出了另一种说法：“会有外国女画师者，慈禧命其绘油像甚肖，将酬以资。画师以其为太后也，不索值。而二女（德龄和容龄）竟中饱八万金。未几为慈禧所闻，逐之出宫。”

此处指美国画家凯瑟琳·卡尔女士给慈禧绘画事，德龄和容龄充任翻译。据卡尔回忆，慈禧不耐久坐，所以大多数时间，由德龄穿上慈禧的服装顶替，画脸时才换成慈禧。

1908年11月，慈禧去世。1911年，德龄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书《清宫二年记》，在她所有作品中，该书史料价值最高。

令人惊讶的是，桀骜不驯的辜鸿铭肯提笔为德龄炒作。

在英文报纸《国际评论》上，辜写道：“这本由一位新式的满族现代妇女所著的书出版了。它给予了我们有关满族宫廷以及满族上层社会的第一手资料，读来十分有趣也很有意义。”

辜鸿铭曾为张之洞幕宾，与裕庚共事过五六年。此外，1910年时，巴恪思、濮兰德推出了《太后秘史》，引起巨大轰动，让辜深感不满。

巴恪思是一位怪人，来自英伦，却能说地道的北京话，且通满文、蒙文、日文、俄文等，平日只与中国人往来，自称是慈禧太后的情人。他的书内容荒诞、惊悚，但揭出许多秘闻，且文笔华丽，一时被西方人视为信史。

辜鸿铭说：“人们一般都认为，濮兰德和白克好司（即巴恪思）两先生的那部书，是划时代的力作。 可依我看来，倒是德龄女士这部不讲究文学修饰、朴实无华的著作，在给予世人有关满人的真实情况方面要远胜于其他任何一部名著。”

▉自己封自己为郡主

事实上，《清宫二年记》中可疑处甚多，深负辜鸿铭信任，比如称裕庚为公爵。

曾国藩、左宗棠这些一品大员、中兴名臣才混个侯爵，从三品官裕庚却成了公爵，实在匪夷所思。曾任清室记名御使的夏仁虎指出：“德菱（即德龄）思嫁一美国富商，美人最欣慕他国之贵族有爵者，德菱特著此书动其仰慕，故自称其父为公爵，而以上云云，特以自抬声价而已。”

然而，德龄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大胆，在此后著作的封面上，竟署名为“德龄公主”。

清代只有皇帝之女才能被封为公主，亲王之女才能被封为郡主，德龄的父亲裕庚非宗室，她连格格都算不上。

在一片质疑声中，德龄改称自己是郡主，只是英语没郡主这个词，被误译成公主。

在《紫禁城的黄昏——德龄公主回忆录》一书中，德龄收入慈禧太后写的一幅寿字，边款为“郡主衔一等女官德龄”和“光绪三十年十月初八日”，后者是慈禧七十大寿（实为69岁，因不过满寿，提前一年操办）之日。

德龄称：慈禧对她的工作很满意，故在大寿时，一高兴赐予她郡主衔。

事实上，清宫并无过生日赐寿字习俗，倒是每年除夕时，皇帝或太后会按惯例写寿字、福字等赐予亲贵、随从。德龄很可能是将慈禧的节日赐字伪造上边款，以瞒天过海。

德龄说自己是满族人，因在整个清代，汉军旗人只有一人曾被赐予郡主头衔，即开国功臣孔有德战死后，他的女儿获此殊荣，不久后又被收回。

清廷赐郡主头衔必有记录，到目前为止，未见德龄的名字。

▉四弟混成了“衣冠败类”

德龄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我和我母亲做了许多事情。我们真的敢去劝说皇太后，让她信服我们的变革观点……我们的一个特别‘好’的朋友那桐，告诉每一个人说我的母亲是一个女‘康有为’。”

德龄一家的影响力恐远未这么夸张。

1909年官报中，有“奏试用道馨龄声名恶劣请革职用不叙用片”，称馨龄“实属衣冠败类”，馨龄是德龄的四弟，弹劾他的是晚清名臣端方。馨龄的试用道资格是花钱捐来的，打他可能为了打庆亲王。宣统皇帝批道：“著照所请。”并没给德龄虚构的“贵族之家”面子。

勋龄也花钱买了个候补道，亦遭排斥。他在法国时学过摄影术，曾给慈禧太后拍过照片，这些照片后来作为德龄著作的插图出版，引起巨大轰动，已成历史见证。

1902年，勋龄在法国娶了法国女子吉芙妮·戴拿，但回国后，将夫人锁在家中，不许出门，戴拿与勋龄离婚，带着孩子离开中国。

1912年，容龄嫁给了军事教育家唐宝潮。

德龄到美国后，生活状况如何，资料甚少。她对黄寄萍说：“除写小说及各报特约写稿外，播音演讲的工作，也做得不少。”据说每年从5月到10月，要播音六七十次。

德龄先生怀特的资料极少，两人在1912年生了一个孩子，名为达撒迪厄斯·雷蒙德·怀特，毕业于西点军校，但20岁时因急性肺炎逝于曼哈顿。

德龄是否离婚，众说纷纭，她第二次回国时，以“怀特夫人”的名义在酒店订房。

▉姐妹二人未能和解

秦瘦鸥（也是鸳蝴派著名小说家，代表作为《秋海棠》）在翻译德龄《御香缥缈录》时，曾辗转联系到勋龄和容龄，他抱怨道：“说得更正确一些，我只是尽其所能，帮助德龄圆谎而已，甚至反而加强了这本书的欺骗性，使读者越发真假莫辨。”容龄也表示：德龄捏造得太离谱了。

朱家溍先生认为：“《清宫二年记》，和容龄所著《清宫琐记》……还可以作为回忆录来看待。不过错误也不少……但还未发现凭空创造的事情。”而《瀛台泣血记》、《御香缥缈录》等则完全是小说。

德龄第二次回国时，秦瘦鸥曾登门拜访，发现德龄已是西洋化的半老妇人，见人尽可能不讲中国话。送她离开时，秦瘦鸥建议她以后著作多介绍中国的新事物，德龄眼眶含着热泪。

秦瘦鸥说：她胞妹容龄要比她朴实得多，从来没有自己乱吹过。但德龄称，慈禧曾将容龄封为山寿郡主。

抗战爆发后，德龄在美国各地多次参加“中国之夜”及“一碗饭运动”等，支持抗战。德龄与容龄关系似未缓和，据一位曾探访过晚年容龄的人回忆，谈到德龄时，容龄只是冷冷地说：她早就不在了。

1944年11月，德龄在加拿大死于车祸，终年63岁。中央通讯社以《德龄公主撞车身死》为题予以报道，依然给她戴上“公主”的光环。

1949年后，容龄任文史馆官员，1973年1月病故，终年84岁。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