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琦君诞辰一百周年。12月14日至17日期间,琦君的故乡——温州瓯海,将举办“第二届琦君散文奖颁奖”典礼、成立琦君文化研究会、《琦君百年纪念集》出版发行、“两岸散文论坛”等一系列的纪念活动。
作者:周吉敏
《橘子红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10月一版二印32开。
重读琦君的作品《烟愁》,依然被后记《留予他年说梦痕》中那段文字打动:“像树木花草似的,谁能没有一个根呢?我常常想,我若能忘掉亲人师友,忘掉童年,忘掉故乡,我若能不再哭,不再笑,我宁愿搁下笔,此生永不再写,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琦君的夫婿李唐基曾在一次访谈中说起琦君在临终的病榻上常常于梦中语:“我要回故乡温州”。
琦君最终还是没能叶落归根。故乡于琦君“依旧是海天一角,水阔山遥。”(《乡思》)。而琦君的文字不曾离开故乡半步。她一直以文字为路石铺砌一条回乡的路。想到此,不禁泫然。
我有此情绪波澜,或许与琦君养育于同一脉山水,作家笔下的文字情境就是我熟知的生活环境,故此比别人多一些体察吧。
大时代惊心动魄,作家那宁静的角落善美而永恒。小生命汇入时代的洪流,已然是大海回澜,壮美广阔中蕴藉无限的悠远绵长。
季节已是桂花飞雨,橘子压枝,此时寻访琦君笔下故乡的踪迹,倒契合了琦君的文境,似乎内心的感念就多了一些落脚之处了。
一
泽雅庙后:领受人世第一缕光
琦君童年生活的瞿溪潘宅。
琦君已出版的50多种著作的作者简介里写着“浙江永嘉瞿溪乡人”,或者是“浙江永嘉人”。这句简单的话里藏着琦君的身世——永嘉是温州旧称,瞿溪是琦君童年生活的地方。而琦君出生于泽雅庙后——潘氏的祖籍地。
除了作者简介,琦君的笔下也从未出现过“泽雅庙后”四个字,也未言及自己的身世。直到一九九八年,八十二岁的琦君,在台湾出版《永是有情人》的代序《敬祝大妈妈您在天堂里生日快乐》一文中,第一次透露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写至此,我忍不住要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吐露一件心事:数十年来,我笔下的母亲,其实是对我天高地厚之爱的伯母,我一岁丧父,四岁丧母,生母奄奄一息中,把哥哥和我这两个苦命的孤儿托付给伯母,是伯母含辛茹苦抚养我们兄妹长大。”
我想着,如果不是自己内心的认定和感恩,谁会将心事隐藏如此之久,手中那支写尽故乡的笔从不拐弯抹角透露半点口风,直到白发苍苍才说出实情。
细读琦君的作品,祖居如雪泥鸿爪,还是隐约可见—— “我自幼生活在瞿溪乡,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到山里去做客,族中的长辈们都把我当贵宾款待……在山里做客,最快乐与兴奋的事,就是跟着大人们去看做纸。” (《纸的怀念》)这是琦君作品里唯一有关出生地泽雅的文字。
泽雅位于温州的西部大山中,最迟于明朝开始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期间,山中200多个村落,几乎家家户户都以手工做竹纸营生。纸叫屏纸。最盛时,纸农达到十万多人,素有“纸山”之称。
山中寂静,竹子还在生长,涧水还未止息。四处散落的水碓、纸槽、腌塘等造纸作坊散发着浓重的远古遗址的气息。偶见几个还在操持古法做纸的乡人,仿佛是中国造纸古文明在这一方山水间作长时间的延宕后不忍离去的背影,让人心生力不从心的无奈。
庙后在泽雅的北境,海拔500多米,这在浙东南是高山之巅的人居地了。青山合围而集聚的清气全部倾倒于这个小小的村子。掩映在竹林中的 “某某农家乐”、“某某民宿”和“某某山庄”是村口那块巨石上“琦君故里”四个字的衍生品。起于青萍之末的秋风迎面而来。南瓜、番薯、冬瓜、茄子、笋干、刀豆干……沿路摆出了村庄古老的味道。
此时,耳际响起琦君的声音:“水果蔬菜是家乡甜,鸡鸭鱼肉是家乡的鲜。”(《家乡味》)
清凌凌的水声从万竿青竹的根部奔涌出来,袭裹了人,脚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去了。自然依旧包围着我们,人类文明对于自然就像一人置身于大海。
眼前是一条大溪。大山如帷幕被推向两边,乱石滚滚,水流在石缝里穿行,一切保留着当初洪流切开山谷时的样子,仿佛洪水前几日刚退去。
庙后溪发源于海拔900多米的崎云山麓,村舍沿溪涧两岸的山势呈带状布落。溪上有漫水桥,桥下有涉水碇步,互通两岸。
潘氏从明代避乱迁至此高山峡谷中,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潘氏宗谱》记载,庙后潘氏自东嘉潘桥(今温州瓯海潘桥街道),迁往二十三都庙后,此地“处万山之中,跨三县之界,两山排闼,一水横门。水口则山峦环抱,形若龟龙;石齿森罗,状若虎豹。移下水济,重叠瀑布千层,形势险峻。猿则畏攀,鸟犹惊渡。至其地者,知重交叠缩,不得骤登,俱有羊肠曲径绕山而行。术者谓其中必有贤人为斯地光。”
琦君的祖屋居于溪谷左岸的山腰上——一座有门台的五间二层民房。村人说,原来房屋两边各有厢房三间,房前有照壁。主体建筑在20世纪50年代毁于火灾,现存的砖瓦房为后建,门台还是旧宅遗物。
琦君出生于此。琦君在2001年接受台北教育大学教授廖玉蕙的访谈说道:“我出生时,父亲出外经商,一直没回来,我妈妈认为我不详,就把我丢在地上,是大伯母把我抱起来的,其实从那时起,她就是我妈妈了。”(《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集编——琦君》)
我眼底的庙后,旧日造纸的景况已踪迹难觅,祖屋里也无锅香碗叫、人丁兴旺的迹象。小歇山顶的门台,斑斑驳驳,杂草萋萋。经历了火炼的荒凉何尝不是另一种丰富呢!
在潘氏宗祠边有一棵奇树——“七寄树”,一棵七百年树龄的南方红豆杉上寄生着杨、榆、桂、松、漆、枫等不同的树。生命的际遇何等玄妙,诚如当年襁褓中的“小春”在生母逝去后依附于伯父伯母这棵大树。
我的内心是与琦君的文字同频共振的,文中书写依着琦君的笔触称养育琦君的伯父伯母为 “琦君的父亲”和“琦君的母亲”。一百年后的今天,生命的流动又作何种呈示呢?
——后山一个小山包上,琦君的父亲潘鉴宗当时为附近山乡的孩子接受免费教育而创办的“庙后小学”(曾名鉴宗小学),今已改建为“琦君纪念馆”。在琦君主体展厅的右侧是“我思故人”潘鉴宗生平事迹展示厅。
父女还是相依。只不过此时,女儿已能独撑门庭了。这正应了当年潘鉴宗去世后琦君的恩师夏承焘的日记之言:“潘家惟此女可成,而身世如此,可哀也。”
这已是生命最深最极致的流转。世上又有多少人明白此中之真谛——生命共生的缘分呢!
2001年10月,琦君回庙后寻根问祖看到宗谱上自己的名字时,写下“崎云山水秀,庙后乡情亲”。这是琦君对根的一种确认吧!
琦君从母胎出来第一口呼吸的是泽雅庙后的空气,领受人世的第一缕光是泽雅庙后的天光。
即使琦君不说自己的身世,她笔下的文字也会开口说话,故土的青山绿水也会认出她来。
二
瞿溪老屋:十二年童年生活
琦君祖籍地泽雅庙后溪上的漫水桥与碇步 杨冰杰摄
琦君在《乡思》一文的开头就写道:“来到台湾,此心如无根的浮萍,没有了着落,对家乡的苦念,也就与日俱增了。昨夜梦魂又飞归故里……”
空间的隔绝,时代的断裂,故乡的一切成了琦君精神的原乡——那是一个人的底气,琦君借助文字让它慢慢地释放出来,又慢慢地凝聚,赋予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构另一个家园的力量。《家乡味》一文中写道:“我们从大陆移植来此……生活上尽管早已适应,而心情上又何曾忘怀于故乡的一事一物。”写“阿荣伯”,开头就写道:“直到现在,他那慈爱恳切而坚定的音容,常常是我寂寞时的安慰,困难中的启示。”
琦君近五十年的写作时光里几乎写尽了故乡人和事。乡思驱动回忆,点点滴滴地写,一步一步逆流而上,亲近故乡。也正是这样的书写让琦君在台湾获得了认同感,继而再次获得生活的定力。
琦君在一些文章里常常用一陈述句来指认自己的故乡——“我的故乡,是浙江永嘉县的瞿溪乡。”
瞿溪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
瞿溪与泽雅一山之隔,是一个山区与平原接壤点上的小镇,最迟在晋时已有文明的聚落,谢灵运曾有诗《过瞿溪山饭僧》。山在瞿溪的西南、西北面。山的后面还是山。大山重重叠叠的褶皱里就居住着世世代代以手工做纸营生的泽雅纸农。旧日,纸农翻山越岭挑着屏纸到瞿溪街上销售。明朝,朝廷在瞿溪还设有纸局。
瞿溪的东南、东北面是广阔的田垟河汊。肥沃的土壤给瞿溪带来生活的丰泽和水运的便利。泽雅屏纸就从水路走出去,到温州市区的码头装船,再运往全国各地。而运到上海十六铺码头的屏纸,再转运到香港、新加坡、澳门等地。上海有一条路以“瞿溪”命名。琦君在《纸的怀念》中还写道:“我们的小镇瞿溪乡,都上了中小学地理课本。”“一纸上市,百业俱荣。”旧日瞿溪是一个因纸闻名、因纸繁荣的浙南商贸名镇。
而那一张手工纸从“山头”到“乡下”再到“城底”,而后漂洋过海,恰似琦君的生命历程——从泽雅到瞿溪,再到杭州、上海大城市,而后离原生地千万里之遥。人和物的命运何其相似。
琦君的亲生父母亡故后,伯父潘鉴宗和伯母叶梦兰,这两位有着“天高地厚”养育之恩的“父亲”和“母亲”,给予琦君生命长成的丰厚土壤。
琦君在瞿溪度过十二年的童年生活。“我家的老屋建筑,在乡里是最大最气派的。”(《纸的怀念》)“看戏”“迎神”“划龙舟”……镇上丰富的民俗活动和潘宅里发生的事,成了琦君笔管里写不尽用不完的活水,流淌成一条河——一条倒淌的河,载动琦君半个世纪的乡愁。
潘宅旧址在今天的瞿溪街道崇文路36号——现在是三溪中学校址所在。在门卫处登记了身份证进入校园,琦君笔下的花厅、橘园、听雨轩、回廊……尽数已有了现世的替身,好像一出戏,戏文变了,背景换了,演员也换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旧物遗存——校园内还保留着一幢潘宅的主体建筑,像一座旧台基,现已改建为“琦君文学馆”。这真是最好的归宿了。
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砖木结构歇山顶的二层楼房。前立面为中式亭台楼阁式建筑,左右和后立面仿造西班牙建筑风格,外墙以灰砖勾缝,二层均有走马回廊,二层前廊设中式美人靠,其他均用西式券顶和护栏。内部采用传统形式,中间为厅堂,左右为起居室。旧日主人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养心寄庐。
恩师夏承焘赠予琦君的诗
三
养心寄庐:父亲身边的人文场
潘宅养心寄庐旁琦君笔下的玉兰树
一堵一人多高覆着小青瓦的白粉墙,似一脉波纹柔和温婉地向两边漾去圈住“养心寄庐”。水墨般低调,是陶潜归来的疏淡之风。当年主人的心思全在“养心寄庐”这四个字里了。这里介绍一下琦君的父亲。
潘鉴宗,名国纲(1882至1938年),号鉴园,出生于泽雅庙后(后迁居瞿溪)。父母早丧,由祖父母抚养成人。清光绪壬寅(1902年)中秀才,次年入福建武备学堂,与李济深同窗学友。光绪丙午(1906年)入保定北洋陆军学堂,与蒋介石校友。辛亥武昌起义返浙任事,充浙府官员、革命军一等参谋。民国辛亥(1911年)五月复入改名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民国癸丑(1913年)春毕业后,出任浙军第五军司令部上校参谋兼第六师参谋长(后改称第一师)。民国甲寅(1914年)冬奉派日本考察军政,因洪宪之变,于次年归国任浙军第二师四旅少将旅长。民国戊午(1918年)闽之战援闽,升任第一师师长晋升中将。民国癸亥(1923年)退出军旅。民国甲子(1924年)段祺瑞执政,应召赴京加上将衔虚为执政府“参议”。民国丙寅(1926年),从北京返回温州,次年迁居杭州。
潘鉴宗退出政坛后笃学儒行,热心公益,发起温州旅杭同乡会,历任第一、二、三届会长,出资购置同乡会办公会馆,创办庙后小学和瓯海医院,修复景德寺,资助光绪《永嘉县志》补修本等,为家乡纸农挑纸方便,修建瞿溪至林垟、庙后、藤桥等地的多条山路,多座石板桥和路亭。抗日战争爆发,回故里瞿溪避乱,谢客养病。1938年7月病逝,享寿五十七岁。
琦君念中学时,跟父亲说起在看到历史课本上父亲的名字时,潘鉴宗叹了一口气,调侃似的说:“这实在是一生恨事,幸得在整个的一段战争史上,我究竟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父亲》)潘鉴宗的见地可见一斑。
琦君的父亲在故里养病期间,还每日教诲琦君必须要背诵《论孟》《传习录》《日知录》等书,嘱咐琦君为人为学是一贯的道理,而端品励行尤重于学业。琦君在《父亲》一文中写到父亲对她的影响:“父亲的教诲,使我于后来多年的流离颠沛中,总像有一股力量在支撑我,不至颠仆。”
而琦君的父亲与夏承焘、许淑玑、刘景晨诸多文人名士交往,在琦君身边形成一个优质的人文气场,他们参与了琦君的成长,无形中把各自的一些特质融进了琦君的生命,同时在琦君的生命里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燕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许淑玑是琦君如愿进入杭州弘道女中读书的说客。“许伯伯”想了一个理由:“一个新式的大家闺秀,一定要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弹一手漂亮的钢琴。这所弘道女子中学是教会学校,非常重视英文与音乐教育。”父亲听了居然同意了。这命运的转折就如琦君所说:“一个只会背‘之乎者也’的小老太婆,成为一个要学ABCD的女学生,在我的心灵上,犹如从地狱升入天堂。”
《春雪·梅花》里的“刘景晨伯伯”,字贞晦,号冠三、梅隐、梅屋先生等,早年就读于京师学堂,善诗文书画金石,绘画尤长于画梅。他经常来琦君家小住,到了冬天下雪,就与琦君的父亲在家中温酒,对着一窗寒梅吟诗唱和。而一旁的琦君“看他们两位老友一唱一和的快乐,我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意兴也浓起来了。”琦君爱吟咏梅花,作品中多处写到梅花意象,那篇文风飘逸高洁的小说《梅花的踪迹》,以及在西湖边寻找“一生知己是梅花”的心境,跟这位爱作诗画梅的长辈从小的熏陶不无关系吧!
而琦君考入杭州之江大学,完全是遵从父亲之命,要女儿追随自己一生心仪的青年学者和词人。这位青年学者就是琦君父亲的好友——一代词宗夏承焘,他是琦君生命里的恩师。琦君在第一本书《琴心》的代序《吾师》中写道:“高中毕业进入大学,一位终身钦仰的夏老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 在《三十年点滴念师恩》又道:“自己大学四年,得恩师耳提面命的亲炙,而获益无穷。”
夏承焘写给琦君的格言是:“时时体验人情,观察物态,对人要有佛家怜悯心肠,不得着一分憎恨”。夏承焘先生于琦君的影响之深见文已明然。
父亲及其身边的友人,他们的思想行藏和人文品格影响了琦君人格养成。1949年1月,潘家“一门女流”,面对潘鉴宗一生珍爱的遗书,琦君的庶母主张运往上海卖掉,而琦君力主捐公,与恩师夏承焘商议,把杭州四千余册藏书全部捐给了浙大图书馆,又写信给瞿溪的叔叔,交代把老家的五千余册藏书捐赠给永嘉籀园图书馆(现今的温州图书馆)。琦君此“豪举义举”(夏承焘语)可谓是秉承其父之行止。
琦君的父亲潘鉴宗就在这座“养心寄庐”里去世。屋旁那株“父亲”亲手栽下的玉兰树,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树比人长久,守着老屋。
走进月洞门,是一方庭院。两棵金桂分植左右,繁茂的枝叶几乎遮蔽了整个庭院的天空,但还是善解人意地留出一条石板路方便行走。风送桂香阵阵。“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桂花雨》)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女孩从桂树下跑出来。“摇花乐”的小女孩就是“小春”。
养育小春长大的母亲,是一个宅心仁厚又兰心蕙质的旧式女性,在功成名就的丈夫面前,隐忍退让,吃斋念佛,化解人心的痛苦。她遵循着传统的时序,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潘宅这个大家族的日常,给了小春一个中国传统的老底子,特别是母爱。
母亲睡前给小春念《孩儿经》《月光经》《心经》;桂花成熟时,摇下桂花,先供佛,而后送邻居做桂花茶、桂花卤、桂花糕;玉兰花开的时候摘了满篮子叫小春分送邻居;端午包种类很多的粽子,还会为乞丐准备一批,美其名曰“富贵粽”;八月十五除了做团圆饼,还会在屋檐下挂月光饼祭拜月神;一边纳鞋底织带子陪着小春读书……这个老底子像一个摇篮,温润着小春的心灵,摇着小春憨憨地成长。母亲的老底子,成了琦君的生命底子,以及日后的文字底子。
潘宅古雅的亭台楼阁和奇花异草在阳光下也会投下浓重的阴影,曲径通幽处也有阴暗潮湿的地带,嘎吱作响的门扉也似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这些也都映涵在小春童稚的眼睛里。
花枝招展的二姨娘进门,母亲躲起来哭;母亲绣的梅花手帕被父亲退回来后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的凄苦;哥哥在北平去世时,一家人悲泣;父亲去世时,母亲的镇定比哭更让人悲切……
1941年11月,琦君的母亲叶梦兰病重。此时,海路封锁,琦君取道陆路,历经二十一天的风餐露宿赶回瞿溪家乡时,母亲的灵柩已停在橘园。
四
琦君文学馆:作品比人先抵故乡
晚年琦君
饱尝了丧亲之痛离乱之苦的琦君,在空间上与故乡隔绝后,这些带了故乡亲人气息的泪水,在彼岸仿佛也有了故乡桂花的香暖。她选择以一个懵懂孩子的心眼看人世,点到为止,不渲染,不扩大,不憎恨,以善念去填满崎岖的生命空间。人生的惊涛骇浪过后,见之笔端却是一溪流水,让人读出了淡淡的哀愁。琦君说这是“烟愁”:“淡淡的哀愁,像轻烟似的,萦绕着,也散开了。那不象征虚无缥缈,更不象征幻灭,却给我一种踏踏实实的、永恒的美的感受。”
琦君的笔下,连愁绪都是踏实美丽的——这些笑影里的泪光,是暗夜里的星星,智光闪烁;颠沛流离之路,已然金沙铺地,开出朵朵莲花,给失根的灵魂以慰藉疗伤。
有人曾质疑琦君只会写好的,难道世间就真的这么美好吗?琦君回应说:“社会上坏事情已经很多了,所以为什么不把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呢?……写好的事情,一写,心里想到的都是温馨的。”又说:“太过真实,会很残忍的。”
前日里我拜访了住在瞿溪的琦君的表弟,今年八十九岁高龄的周惠津先生。琦君生前一直与他保持着书信往来。周老说,其实琦君生活在这样的大家庭里有难言的苦,她在信里跟我倾诉,她把苦痛都一个人承担了。
从夏承焘的日记,可窥琦君身世带来的苦难。
——1938年,夏承焘在日记里写道:“晴。闻希珍哭其伯父,晕厥数次。晚往视之,知其于鉴老逝时,曾饮洋墨水自杀,幸无恙。希珍父母兄弟皆早逝,孑然一身,依其伯父,鉴老以为己女,而临终无一遗嘱,后日不知如何处置。”
1947年,夏承焘的日记写道:“五月三日,晴。翁璇庆、潘希真来,留午饭。希真病中强起,尚甚备倦。同过蕴、梦处小坐。希真恋恋家庭,不能高飞远行。婚事复不得解决,予劝其返庙后乡间养病,暂与老事隔绝。心叔劝其必离杭州。”
不承想,心叔师一语言中。1949年4月,琦君与庶母、妹妹树珍,从杭州启程,前往台湾。琦君在写给好友蒨因的《祝君无恙我将归》一文中倾诉了自己离开大陆那一刻的心情:“人生别离原属难免,可是像这样隔海如隔世的别离,却是人间罕事。”那晚琦君一个人踯躅在萧条的上海霞飞路上,雨淋湿她的头发与衣裳,也凉透了她的心。
长沟流月去无声。时光流逝刀削般的表情,在琦君这儿却成了一副圆润祥和的模样。《烟愁》、《桂花雨》、《母心·佛心》、《水是故乡甜》、《乡思》、《橘子红了》……琦君把人生的悲欢离合化作花瓣般的文字,结集成书,合上。一旦打开,落花一片天上来。
前世的“养心寄庐”是今生的“琦君文学馆”——“一花一木耐温存”,“万水千山师友情”,“橘子红了正当时”,“梦路应同绕永嘉”,“留予他年说梦痕”,以五个单元内容展出了琦君的生平和创作成果,其中大部分书籍资料是琦君生前寄回故乡的。
作品永远比作者早一步抵达故乡。2001年10月,琦君终于踏上以“方块字”铺砌了半个多世纪的回乡路,从客居的美国回来参加“琦君文学馆”开馆仪式。
故乡到底是故乡。琦君有情,故乡亦有情。故乡以最高的礼仪接应琦君归根——“琦君文学馆”、“琦君纪念馆”、“琦君散文奖”,像花草树木一样在故乡的泥土里生长起来;故乡的舞台上,瓯韵瓯腔正唱《橘子红了》……
泽雅庙后琦君祖屋老门台 杨冰杰摄影
流水时间,忽忽百年。此中不正是夏承焘先生赠予琦君的词——“留予他年说梦痕,一花一木耐温存”之禅境吗? 除署名外由周吉敏供图
琦君,本名潘希珍,又名希真,1917年7月24日生,浙江温州瓯海人,1949年5月去台,2006年6月7日在台湾辞世,享年90岁。
琦君的创作文类丰富,包含散文、论述、小说、儿童文学、翻译、词论等。上世纪50年代以小说创作为主,其中《橘子红了》在2001年改编为电视剧。上世纪60年代后,改以创作散文,内容尤以怀乡散文见长。
琦君笔耕文坛50年,先后出版了《烟愁》、《水是故乡甜》、《桂花雨》、《钱塘江畔》、《青灯有味似儿时》、《留予他年说梦痕》、《千里怀人月在峰》、《一袭青衫万褛情》、《琦君寄小读者》等五十多部小说、散文集及儿童文学作品,不少作品被译成英、韩、日等多国语言。《桂花雨》、《春酒》、《髻》、《下雨天,真好》、《金盒子》等十多篇文章入选大陆、港澳台语文课本。
琦君曾获得台湾文艺协会散文创作奖章、北美华文作家协会终身成就奖等,被誉为“二十世纪最富有中国风味的散文家”。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