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辉

这是清末才女薛绍徽名文《复沈女士书》中的内容。

薛绍徽是中国第一位女翻译家，她与丈夫陈寿彭合作，将《八十日环游记》（今通译为《八十天环游地球》）译成中文（此为凡尔纳首部中译本），开启了“凡尔纳热”。

薛绍徽热心女学，是“女学会”（中国近代第一所自办女校）首倡者之一，且在会刊《女学报》（旬刊，中国近代第一份女报）的23位主笔中，排名第一。

《女学报》共出12期，目前仅存8期，前引文字很可能就发在遗失的4期中，后又被转载在《女子世界》1915年第五期上。令人惶惑：薛绍徽颇有见识，为何要为缠足辩护，岂不违背了女学宗旨？女学会与维新派渊源颇深，薛为何在会刊中驳斥康梁的主张？

在相当时期，薛绍徽被认为是“守旧”“落后”，随着时间推移，今人对她有了更多“理解之同情”的可能。

才女差点被送人

薛绍徽，字秀玉。1866年生于福建侯官（今福州市）澳桥荔枝园老屋。其父薛尚忠是岁贡生（即从地方官学中选拔成绩好的秀才，保送国子监就读，每两三年选拔一次，低于真正的进士），母亲绍氏曾受教于闺塾师林佩芳，“明诗礼，善吟咏，能绘画，娴音律，多才艺”。

薛家在福建是巨族，但已衰落。薛绍徽出生时，母亲“贫不能蓄乳”，几乎将她送与邻人，幸亏她的两位姐姐“争之力”，其父善算命，“为之推盘”，惊道：“此女胜男也，我家文章之传将在是，恶乎弃？”

邻人乃福州南屿镇人，故薛绍徽后来的号叫男姒，因闽语中屿、姒同音。

薛绍徽5岁识文，8岁习诗，9岁丧母，12岁丧父。与兄长薛裕昆寄住远房姨妈家中，薛裕昆以教私塾糊口，薛绍徽以刺绣自养。

14岁时，薛绍徽冒薛裕昆名参加诗钟赛。这种比赛流行于福建，限时一炷香，需吟成一联或多联，再以联为中心补成一首诗，必须遵守约定的诗题、诗韵和指定用字。赢者有奖。

薛绍徽“往投卷，尝列上选，得优彩，人咸异之”，引起刚从福建船政学堂毕业的陈寿彭的注意。陈向薛求婚，遭拒绝。薛的姐姐薛英玉劝薛绍徽道：“（寿彭）才高性傲，屡却婚。今忽求妹，殆以妹能贤耳。却之似非门福。”薛绍徽不理，其姐只好写信到广东，让叔父们“主其事”。

经叔父们首肯，1880年3月，14岁的薛绍徽嫁给了陈寿彭。

曾经闭眼对西潮

陈寿彭也是福州人，生于1855年，比薛绍徽大11岁，字绎如（又写为逸如、逸儒），父母早逝，由兄长们养大。

陈寿彭的四哥是清末著名外交家、翻译家陈季同，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通英语、法语，曾译《拿破仑法典》《九三年》等。陈季同在欧洲生活了16年，娶法国人赖妈豁为妻，是清廷跨国婚姻第一人。后被法国《画刊》杂志选为封面人物，被称为19世纪在欧洲影响最大的中国人。

受陈季同影响，陈寿彭亦入船政学堂，主修英文和轮船驾驶，学习了7年。与薛绍徽结婚后，二人生活似艰难，曾多次共赴诗钟赛，以奖金补贴家用。
陈寿彭“自视所作古文字”远不如妻子，便广读书籍，“补我不足”，却怎么也比不上薛绍徽“猛力攻苦”。

3年后，长子出生仅百日，陈彭寿准备赴日留学，薛绍徽颇不赞同，写诗质疑道：“我闻瀛洲地，弱水无浮根。神仙久不作，雕题相并吞。秦人误男女，徐巿遗子孙。已乏药饵灵，安有典坟存？”

据学者钱南秀先生钩沉，陈寿彭赴日仅半年便回国。中法战争爆发时，清廷调陈寿彭出任军舰大副，薛绍徽为他算命，认为不吉，力阻其参战。

3年后，陈寿彭赴英留学，薛绍徽写诗反对：“侧闻大秦国，已越白浪河。胡儿吹毕栗，羌女戴蛮花。射生木马出，毳幕时相过。八月见积雪，冻柳僵枝柯。习俗与世异，文翰非吾阿。”

夫妻被迫卖文谋生

陈寿彭一去三年，常将国外新奇产品寄回，逐渐改变了薛绍徽对国外的认识。她曾对瑞士表颇感震惊，写道：“但脉脉闻声相扣，瞬息能分时候，机轴中，含精金外溢。”

1889年，陈彭寿归国，携回西文图书600余册，“尽鴂（音如决，即伯劳鸟，鸣声嘈杂）音旁行斜籀。玉轴金题吾不识，记羊皮贝叶微皱”。

陈寿彭以西法酿酒，薛绍徽记为：“绎如又用化学法蒸百花为露，以酿酒，味香美。惜余不能饮，无以赞其妙。”

了解增多，薛绍徽的偏见逐渐改变。

据学者伍海苏钩沉，1892年，陈季同因私债问题回国，被捕入狱，陈寿彭“入都奔救”，“悉货产业图书玩珍”，致“谋升斗恒不继”。

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陈季同在台湾任布政使司，电召陈寿彭赴台，薛绍徽又为其算命，仍不吉，遂力阻。

1897年，因长子病逝，夫妻二人悲痛不已，转居上海，以“卖文译书”谋生。

时中国无稿酬制度，直到1899年林纾译《巴黎茶花女遗事》时，还登报声明自己不要稿酬。

陈彭寿敢要稿酬，因汪康年曾让他校对马建忠译的《中国海方向书》，该书是英国海道测量局出版的中国江海图及介绍，军事价值极高。陈彭寿发现，马建忠“中文孱弱，不能登作者之堂”，且脱漏甚多，只收入几张图。

汪康年让马建忠补译，但补稿抄袭甚多，误译处并未修改，陈彭寿“羞与之为伍”，便用2年时间重译，改名为《新译中国江海险要图志》（以下简称《图志》），以为奇货可居。

写诗挖苦赛金花

出乎陈彭寿意料，《图志》长达60万字，近300幅图，向汪康年索酬1000元，却遭拒绝。转求张之洞，张向来大手笔，不计成本，故陈彭寿索酬2000元，去除绘图工本，千字不过4.2元，略高于《新民丛报》甲等稿酬（千字4元），亦遭拒。

《图志》遭遇困难，《八十日环游记》却意外成功，该书1900年面世后，到1906年时已再版3次。从署名看，薛绍徽可能不通英文，先由陈彭寿口译，她再写成文章，据说陈不屑做翻译，称“鄙此雕虫小技”。

薛、陈主张忠实原文，译作与原书相去不远，但仍有舛误。

一方面，陈寿彭的英语语法似不佳，遇复合句常犯错，且对西方文化、宗教等不甚了解。

另一方面，薛绍徽有个人发挥处，如原书中印度女子阿黛只是个小角色，少刻画，薛添入许多细节，使其成为重要角色。书中主角福格先生有时对阿黛冷淡，薛却解释成“以礼相待，未苟且分毫，举动皆检点”，俨然成了“岛国儒生”。

薛绍徽这么改，体现了她的价值观，她曾说：“余思吾国女教以贞顺为主，五千年来鲜有流弊。晚近士夫倡兴女学，如陈相之见许行，所谬恐不止毫厘千里也。”

薛绍徽还写过《老妓行》一诗，挖苦赛金花说：“果报只在眉睫间，纪纲都在伦常里。女传弗因孽嬖删，妇道要论容德美。”钱仲联称赞道：“出诸闺秀手笔，尤为难能可贵。”

可见，薛绍徽的思想确有保守一面。

薛绍徽的思想非一日形成。一方面，薛绍徽受传统教育影响较深。另一方面，她的婚姻虽属包办，却琴瑟和谐。

跟梁启超唱反调

1898年3月，女学会正式成立，其组织松散，无明确入会登记。陈季同夫人赖妈豁及其二女陈骞、陈超均为发起人之一，薛绍徽自然也参与其中。但薛看到梁启超撰写的《女学堂试办略章》后，深感不满。

梁启超提倡女学，因“吾推及天下积弱之本，必自妇人不学始”，欲“振二三千年之颓风，拯二百万人之吁命”，则“开女智为第一义”。

梁启超对女学堂课程要求极高，处处模仿西方。薛绍徽反问道：“夫中国妇女，数虽二万万，岂尽无用哉？”“余不知其（西方）自古迄今，名媛贤女，成才者几何人，成艺者几何人，其数果能昌盛于中国否？”

最让薛绍徽反感的，是梁启超视女性为“强国强种”的工具，自立目标，便将她们的生命意义强行绑架。

为让自己学说更有煽动性，梁启超对女性颇有污名化，将积贫积弱的责任推到“女教不兴”“女德衰落”上。似乎只有强制所有女性都不缠足，方能拯救国家危亡。

不满于强制解放女性，薛绍徽反其道而行之，提出缠足与否，应随女性意愿，即“升沉嗜好，似别酸咸，宛转时趋，各随装束。是缠之固无妨，即不缠亦何不可耶”，甚至将梁式宣传称为“小人下达”。

不久，有人请薛绍徽去苏州讲女学，薛绍徽写诗回应道：

吾学本好古，世人多趣今。

今古不同道，休劳一片心。

终登龙门却成空

戊戌变法失败后，薛绍徽写诗称：

从来祸福不相侔，成败惟看棋局收。

笃志有人欣御李，智囊无策到安刘。

岂真遇合风云会，须惜艰难骨肉谋。

昨夜长天觇北斗，依然明月照高秋。

认为康梁离间慈禧与光绪的母子感情，败有余辜，此后又写了《读宋史》《回銮颂》等，表达了她对清政府的幻想。

1889年，陈彭寿刚回国时曾参加乡试，高中第八名。1902年，他再中举人。因几次拒绝清廷征召，陈寿彭“落落无所遇。虽成己丑科副贡而长才蠖屈，卒不得有所藉手，以自表现”。

1906年，历尽波折的《图志》终于出版，清廷调陈彭寿“入粤东，襄理洋务”。这一年，薛绍徽与陈彭寿出版了《外国列女传》，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介绍西方妇女的著作。该书本欲模仿《列女传》体例，采集国外名女故事二百多条，为中国女性提供学习榜样。原每篇末都有评论，但陈彭寿认为“何必一己拘墟之意，强评与国人物哉”，最终尽数删去。该书既可视为薛绍徽女性观的总结，也可视为对当年与梁启超争论的回应。

1907年，陈彭寿调任邮传部主事，终于苦尽甘来，仕途得意。1911年，半生辛劳的薛绍徽因病去世，终年47岁。

陈彭寿后来翻译出版了一些科技书籍，晚年似乎出任过其他官职，但去世时间不详。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