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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不是乐园

2018-03-09 15:35 编辑:TF010 来源:北京晚报

去年4月27日,台湾女作家林奕含选择以上吊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年仅26岁,引起巨大震荡。与之相伴随,或者说作为“重要理解资料”而出现在两岸媒体大众视线中的,是她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小说有一个听起来“纯情”的题目,包裹的却是不忍卒读的内里,讲述的是一个男教师常年利用职权性侵女学生的故事。据林奕含父母面向社会发出的声明,里面有部分林奕含本人的真实经历。“这个故事,它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在去世前八天的一次访谈中,林奕含这样剖白道,她看上去如此美丽、沉静、聪颖。

作者:张玉瑶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北京联合出版社

今年初,这部小说在大陆推出了中文简体字版,即便已时隔一年,翻开书的扉页,看见林奕含美丽照片下“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的梦想,看到她流丽文字所显露的真正的小说家才华,还是会令人一恸。小说中有两个年龄相仿、爱好也相仿的女孩房思琪和刘怡婷,她们是灵魂的双胞胎,但一个可以像所有普通女孩那样过着正常乃至庸俗的生活,但受到身体和心灵双重创伤的另一个,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思琪疯了,而更残忍的是,这不仅仅是看毕即可合上的小说而已,而是“改编自真人真事”。林奕含自己便是那“真实”的一部分,从16岁起便挥别了“普通生活”,从遭遇而至抑郁,折磨多年,终于带走一切冰雪聪明、才华横溢和那已初露峥嵘的知识分子梦想,告别了这个令她不再相信的世界。

林奕含在访谈中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个“很简单的故事”,用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正如在小说中,思琪想,如果把她和老师的故事拍成电影,场景只有小旅馆,也根本无所谓情节。但林奕含还是选择用“太细的工笔”将其描摹出来,以完成一个巨大的诡辩。用以填充其间的,是连珠似的一个接一个精美的譬喻、象征、联想,是性侵者李国华所“给予”的一次次巧言令色。小说中有太多譬喻,是作者对艺术美的诉求,更是她专门设置的陷阱和旋涡:“有的人戴眼镜,仿佛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爬上去的栅栏”,这是“深目蛾眉,状如愁胡”的李老师;“像在半透明的瓷坯上用朱砂画上风水”,这是李国华的胡碴摩擦小女生的嫩肤……这些美的形容与不幸遭际相连接,立刻显出峻峭的残忍,像清水里的刀子。而李老师是学文学的人,文学作为侵略工具更是多么好用,他会误用中国画的“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会误用《红楼梦》的“娇喘微微”,还有胡兰成的“我和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林奕含在访谈中特意提到,李国华这个人,是胡兰成“缩水又缩水了的赝品”,他们的思想体系破绽百出、矛盾畸形,但又自恋而精美,会用天花乱坠的譬喻去弥补其中矛盾的裂缝,以至于“坚不可摧”,牢牢将思琪和张爱玲这样的聪明女子吸入其中。

我们注意到,每一次李老师用对了譬喻和典故,又或者虽是误用却误到了思琪的心上,思琪便会“快乐地笑了”。每每读及思琪的“快乐”,对早已判定李国华是罪人是禽兽的读者来说,必是倒吸一口冷气。此中有林奕含的反讽,但那快乐里,或许真的有思琪以为的一点点真,或如林奕含所言,里面有一点点爱——一个女孩子“爱上”诱奸犯的故事。然而天真的思琪那时并未辨明,那“快乐”是绝不对等甚至不同质的,她欲说服自己的“爱”是不健康的爱,欲使自己相信的“真”是虚假的真。她有洛丽塔的早慧却无其世故,有包法利夫人的爱念却无其欲念,有苔丝的遭遇却无其决绝。她和她这样的女孩,才是采花无数的李国华认定的“完美受害者”。

李国华对思琪的诱骗,以及思琪维持和李国华的关系,建立在两种似是而非上:文学的似是而非,爱的似是而非。林奕含说,她在书写中常常误用典故,用语词的歧义,“和那个有文学痴情但停留在囫囵吞枣阶段的少女房思琪是不可一而二的”。巧言令色令她快乐,修辞令她快乐,文学作为谎言而存在,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至于爱,在思琪13岁那年,李国华以辅导作业为名第一次性侵她,却告诉她“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在思琪未知爱为何物的年纪,李国华这样“教诲”她,斩断了她正常的情感教育,再也不能体会和心爱男孩子暧昧轧操场的恋爱心情,或如思琪和怡婷所信赖的伊纹姐姐所言,“爱失禁”了,只能像抓住一根稻草一样反复问对方“爱不爱自己”,尽管从一开始就对这种“爱”充满疑虑。玩弄“似是而非”,是李国华的惯手,但“似是而非”总有一天要崩塌,带给受害者的是信仰的崩塌、人生的崩塌,加之社会的污名化,让她们无路可走。

林奕含本人,想必也经历过这双重的崩塌。在访谈中,她没有去控诉,反而一直发问的是艺术真实性的问题。“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我们这些学中文的人知道,一个人说情诗说情话的时候,是言有所衷的,是有志的,是有情的,应该是思无邪的……故事最让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荡荡超过五千年的语境?”她还说到了奈保尔,无法相信这个能创造完美寓言体的作家会虐打妻子。小说中另一条线索是伊纹姐姐被家暴,她的故事或许就部分投射了林奕含对奈保尔的惊愕。思琪、怡婷、伊纹包括林奕含自己,都是深信语言文学的人,因此会转而质疑艺术“所谓的真善美”,质疑“艺术是不是从来就是巧言令色而已”。林奕含的离世,有说不清的诸种原因,但信仰的崩塌,或许是其中非常沉重的一击。

一个有文学痴情的人留下“文学辜负了她们”的遗言,令人痛心又惋惜。多想告诉她,李国华们这些以文学作为手段的人绝不是“真正相信中文的人”,文学可以提供真实,但它也绝不等于真实,正如修辞术不等于文学。伤害思琪们的,不是文学本身,而是嘴上说着文学心中却不信文学、嘴上说着爱心中却不信爱的恶人。相反,她本可以是有信心的:她用这一次痛苦的文学书写本身,提供了一个警示。如小说最后,伊纹对怡婷说:“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也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读此我们会意识到,林奕含终究是勇敢的,怡婷是她自己努力挣脱出的一个分身,而身后千千万万个读到这本书的人,是千千万万个幸存者。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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