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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小说《红白黑》 作家陈河成了意大利西西里巴勒莫的荣誉市民

2019-01-03 10:30 编辑:TF017 来源:北京晚报

那时候我在都拉斯的海雾里就这样满怀愁情地眺望着无法目光所及的意大利,而现在,我就在自己当年眺望着的地方了……

陈河(小说家)


 

巴勒莫的羞耻喷泉

来自西西里的一个邀请

我接到SELLERIO出版社发来的让我去意大利西西里访问的邀请信之后,第一反应还是想起了黑手党,就像国人一说起我老家温州就想起假冒电器劣质皮鞋一样,尽管温州早已不产那些劣质东西。我想起了在匈牙利的老乡张先生去年一众人刚刚去西西里旅行过,朋友圈上发过好长的攻略见闻 。我去信问他西西里的情况。他略显矜持,说那边的安全还是有点问题,然后问我去那里干什么?我说是西西里首府巴勒莫市长邀请我过去参加他们的文化节,还要给我颁发一个荣誉市民的称号。我老乡听了便说西西里市长出面请你还怕什么?这话说的也是,有什么好怕的呢?邀请信上说他们出机票,负担食宿费用。我听说西西里经济在意大利算比较落后,整个意大利也不景气,让他们出机票总觉得过意不去。

二〇一八年十月十五日这天,我坐上了意大利航空的班机飞往罗马。看着绿白相间的意航图案,我心里有熟悉的感觉。因为一九九四年五月我就是从香港坐意大利航空飞到阿尔巴尼亚地拉那的。这回我到罗马转机,很快就到了巴勒莫,机场有当地政府派来的车子接机。傍晚时,我就独自在老城区的古堡间和老码头海边开始徜徉了。

初见巴勒莫海边老城区,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建筑陈旧,大部分有斑驳的墙体。我住的地方旅馆在高高的台阶上,下面有个公园,有好几棵巨大的榕树状热带大树。海边码头停着很多帆船汽艇,海面上有着灰雾,显不出漂亮。在一条条古旧狭窄的街巷交界处,有一处处摊贩。我看见一个卖鱼人掐掉一种挺小的鱼的鱼头,装在一塑料袋里出售。餐馆已经开始摆出海鲜吸引顾客,有两种鱼我看起来眼熟,海青斑和银粒鱼,我在加拿大超市里经常购买,知道是人工养殖的,但这里的餐牌上说是本地野生鱼。天气略显炎热,空气里飞着很多的小虫咬。我在海边的感觉是懒洋洋的,没有兴奋和新奇感。

傍晚时我回到了酒店。因为中午下飞机后,我就接到编辑马恰拉(MARCELLA)的电话,说出版社的老板安东尼奥晚上要宴请我,八点她过来接我。三年前,我和他们签了出版我的长篇小说《红白黑》的意大利文版合同,那以后和马恰拉一直有邮件来往,但从来没有电话过。我最初都不知道对方性别,直到最近才觉得马恰拉的名字应该是女的。八点时,我的电话响了,她已经到了旅馆门口。我赶紧下楼,在门口大台阶边的树下,看了马恰拉。当时天有点小雨,她打着伞,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黑色短发,和东方人差不多的肤色,消瘦高雅。因为三年来我们一直有邮件往来,所以见面时没陌生感,我之前并没想象过她是怎么样的,可不知怎么一见面她的形象一下子让我想起卡尔维诺小说《寒冬夜行人》的柳德米拉。由于这个联想,让后来的事情都变得带着一种虚幻的喜感或者幽默感。

我的《红白黑》,以及晚餐中的温州、地拉那话题

意大利人晚餐开始很晚,八点才开始。餐馆不大,里面大概摆四五张桌子。但这是一个古老的房子,进来时他们已经介绍过这个房子的基础是古罗马时期的。在一个被玻璃保护着的墙体上,有典型的罗马薄红砖墙露出来,证明在凯撒的年代,这里就有古罗马人坐在这里喝葡萄酒吃面包。照明基本用蜡烛,光线暗瞳瞳,基本上只能看清别人的轮廓。那天来的宾客坐满一桌,安东尼奥带着漂亮的妻子,还有他的歌唱家妹妹也是股东。还有几个宾客我也没搞明白是什么人,只知道其中一个穿戴讲究英语流利的女士是意大利报业大佬的妻子。

小说《红白黑》的意大利文版封面,书名意为“以我们的方式”。

上面说过,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的《红白黑》意大利文译本。大概三个月前, 我就收到样书,封面设计很好看,蓝色的封面,中间一个表情神秘的中国年轻女人。书的意大利名字叫《A modo nostro》。后来不断有好的消息,说这本书受到了意大利全国报刊的大量好评,在年初的伦敦书展上很多语种的书商对这本书兴趣很高,尤其是法国的百年历史的大出版社ALBIN MICHEL已经签了出版法语版的合同。几杯酒一喝,交谈渐渐深入。话题谈及到我这书的背景温州,他们惊叹我的家乡温州在书里会是那么美丽动人。他们更多的兴趣在于书里的中国人在法国意大利和阿尔巴尼亚的故事。意大利到处生活着大量的中国人,可他们对这些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和情感却隔膜重重,从这本书里他们看到了很多让他们觉得新奇兴奋的东西。当然,他们对于我在阿尔巴尼亚的那段定居生活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时候我坐在这个古老酒店的昏暗光线里倾谈,思想却走神了,仿佛是回到了地拉那的某个小餐馆里。那酒馆的灯光也一样黑暗,而我的样子大概很像梵高和高更肖像画里的小酒馆里潦倒的人吧。那时我初来乍到,对前途两眼一抹黑,纯粹是个背井离乡的天涯沦落人。地拉那和意大利一海之隔,受意大利影响最大,几乎每个地拉那人都会说意大利话。在地拉那经商的华人中,很多都是从法国意大利过来的。我和合作人从一个意大利过来的温州人手里买了个餐馆,后来一直有做偷渡生意的人来吃饭,听他们讲在意大利的冒险故事。

现在想起来,在我重新开始回到写作状态时,是阿尔巴尼亚的故事给了我最好的资源,而这个资源里重要的一部分是意大利元素。我的获郁达夫奖的《黑白电影里城市》小说里,女主人公伊利达有真实原型,她曾经是意大利的药房药剂师。我在一九九八年被当地人绑架,最后被警察救出来,听说有意大利警方给于技术支持。这些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而二十多年差不多是高级葡萄酒所需的发酵、存放的最佳时间。我上面简述的经历让我写出了《红白黑》这本书,经过一般鬼使神差般的渠道和运气,最终成为今天餐桌上和意大利人热烈讨论的话题。当我坐在这个意大利酒馆回望着阿尔巴尼亚那些往事,好像时间是平行的,我只是在某个空间位置的窗口看着另一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前,我到SELLERIO出版社去做客。在我出发到意大利之前,马恰拉发给我一篇意大利的共和报的评论截图,我拿给多伦多约克大学的一个意大利教授看。这位意大利教授说SELLERIO是意大利南方一个小出版社,但是有很好的口碑,受到读者尊敬。我下出租车之后,看到了街边的楼房上正好有出版社的铜牌。马恰拉出来迎接,带我先去了她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很大,位置也很好的,她还有个助手。我现在知道她的家在北方的佛罗伦萨附近,每月飞过来一个星期,其他时间在北方家里上班。她看来是出版社的首席编辑。安东尼奥的父母五十年前创立了这个出版社,如今他们已经亡故,安东尼奥把他们的办公室做成博物馆,不再使用。他带着我参观了每个楼层。出版社的门面看起来不大,但是里面的办公室都不小。意大利人很有艺术感,每个办公室都那么整洁,墙上有装饰,历年好书的封面成了墙上的画。上面说过,当我第一次看见马恰拉,就联系起卡尔维诺那本《寒冬夜行人》,由于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编辑部内每个颜色不一样的房间都像是魔方组件一样,随时都可以咔咔转动和重新组合。办公室里有好些个像《神奇动物在哪里》电影里人物一样的女生,穿的像流浪女,但就是好看。在一个图书馆一样的展室里,摆着一堆我的书——蓝色封面上一个中国女子有忧郁表情。我在这里给一批书签名,在这个有五十年出版历史的意大利书屋里,现在有了我这一本书藏在里面。这时我又有了荒唐想法,会不会我这本书也像《寒冬夜行人》里所说的册页被装订错了,里面的内容变得纵横交叉?其实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看不懂呢。

我成了巴靳莫的荣誉市民

不管怎样,这本书在意大利卖起来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后来在意大利本土的那不勒斯的火车站书店里找到了我的书,买了一本做纪念。但我还有点怀疑,当意大利读者读完我的书,心里会是一种什么反应呢?或许会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解读呢。在接下来在西西里岛漫游的时间里,我遇到一件小事,可以为我的猜疑做个佐证。那是在阿格里真托的古城里,拿着一张地图沿着窄小陡直的小路往山顶找一个古修道院。我向一个戴着旧草帽的山民问路,山民指路之后,反问我是不是蒙古人。我说我不是蒙古人,是中国(KINA)人。他说我不是,因为KINA的人都很矮,他打着手势比方着,哪有我这样比他还高一头的。毫无疑问,这个山民是孤陋寡闻的,很可能没去过几个地方,中国对他来说就像是天方夜谭。这也怪不得他,在福楼拜的《情感教育》一书里,写到当时巴黎演的一个戏剧里,北京城里有贩卖黑奴的市场和土耳其王公呢。尽管时代发展,东西方还是存在一种骨子里的隔膜。

作者(中)在获颁荣誉市民的仪式上,戴着意大利绶带的是巴勒莫市长。

而我对意大利真的了解吗?想起一件往事,二十多年前在阿尔巴尼亚时,我经常要到都拉斯港口接货柜,等待从亚得里亚海峡对面的意大利开来的那只白色轮船。记得那时心里不知为什么老是会充满一种愁情,这愁情有时能用肉眼看得见的,它会和笼罩着海湾的阴沉的雾气掺和在一起。我混杂在成百上千的阿尔巴尼亚人中守望在海港岸边,眼睛直直盯着远处的海面,等待着那只白色轮船。这只白色的轮船从海峡对面的巴厘港口开出,船上载着从意大利归来的阿尔巴尼亚劳工、几十部载着货柜的大卡车。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只轮船准时到达过,每次都是迟到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而等待着亲人从意大利归来的阿尔巴尼亚人总是比船期提早好几个小时就挤在海岸上,对着海水望眼欲穿。我等的不是亲人,是从中国出来的货柜。货柜在海上漂流了一个多月,现在终于要到自己的手里了。那时候我在都拉斯的海雾里就这样满怀愁情地眺望着无法目光所及的意大利,而现在,我就在自己当年眺望着的地方了,可我奇怪地觉得自己还在当年的都拉斯海那边坐着。

到西西里的第四个晚上,要举行巴勒莫市长给我颁发荣誉市民的仪式。那是在一个古堡建筑里面,据说古时候这里是个监狱。在拱形门内,是一个长形的广场,一道灯光打在主塔楼上,制造出了梦幻时空的效果。我那天因为要参加仪式,穿着正式。大概是当地的报纸早就登过我的照片,当我进来时,一些市民已经认出了我。其中有一个戴着好看帽子的女读者远远就认出我,和我交谈。她来自北方的都灵,是个专业朗读者,把她认为最好的书籍找来阅读,作出笔记和体会,介绍过其他读者。她说要特别感谢我,因为我的这本书让她非常喜欢,有很多让她感动的地方。和她的交谈是短暂的,但是让我高兴的是我的书能和意大利的人产生心灵交流,尽管这种理解不一定和我的原意一样。人类的美好情感是相通的,我不是一直在读西方人的书籍吗?她从一辆三个轮子的自行车斗里把我的书拿出来,让我看贴在上面的数十张不同颜色的标签,每个标签下都写有她的想法。我一直不明白职业的朗读者是一个什么职业,这个怎么挣钱糊口?也许是个不计报酬的志愿者?也许像是中国的微信公众大号?我不好意思多问,就存个悬念在心里吧。

颁发荣誉市民仪式在带着拱形穹顶的庭室里举行,有戴着仪仗头盔的警察守卫着西西里城市的盾章。 我看到市长到来,他肩上斜挎着意大利的国旗绶带。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体态略臃肿,表情和蔼,满脸沧桑,在西西里市长这个位置上的人,总要和黑手党打交道的吧,所以这个职业一定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市长和我做了交谈,说巴勒莫也有不少中国人,说了巴勒莫友好城市成都,说了阿里巴巴,说我是文化节的第一个中国人嘉宾。仪式上,市长宣读了证书内容,讲明授予我市民的理由。当我接过荣誉市民证书时,看到了到会的意大利民众眼睛里有热情的光辉,目光齐刷刷地在注视我。在一霎那的时间里,我想起了自己那次在阿尔巴尼亚海港雾气中对意大利方向的遥望。是啊,我的目光终于穿过了浓浓的海雾,获得了意大利这边的对视。

2018年12月20日多伦多

(供图 陈河)

(原标题:西西里,文学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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