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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成先生是中法文化交流使者,97岁时还应邀参加纪念瓦雷里活动

2019-01-10 10:44 编辑:TF021 来源:北京晚报

假期,我独自驱车先去了安庆怀宁凭吊故友海子的墓茔,在查湾村拜望了小查的母亲。又开车赴仪征——与怀宁一样同在长江以北的仪征,看望睽违多年的盛成先生。从安徽怀宁、经桐城、合肥、滁州,抵达江苏南京。在雨花台歇脚逗留,在安德门吃完了晚饭再向仪征赶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去仪征,因为看望的是盛成先生,我竟有了些许近乡情怯的感觉……

作者:吴霖


集作家、诗人、翻译家、语言学家、汉学家为一身的盛成,不仅学贯中西,而且亲身经历了二十世纪近百年历史的风风雨雨。

晚九点半,从南京安德门出发,天已大黑。幸得手机导航语音的指引,一路上顺利。行驶一个多小时后,在稀疏的路灯和孤独的车灯中,我进入了仪征——这曾被盛成先生无数次念叨、我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城。

盛成故居

次日黎明即起,从下榻的怡景半岛酒店出发,顺着沿山河和沿山河路向西,就径直开到了青山镇龙山脚下。盛成于1996年在北京逝世,享年98岁。依老人遗嘱,归葬于仪征青山(龙山)母亲墓茔之侧。

在盛成《我的母亲》等著作中,一直将此山称为青山,这与现在仍有建制的青山镇是匹配的。但不知缘何,青山如今被改称了龙山。翻阅新修的《仪征市志》,亦称龙山,但未提及旧称何时、何故失落。《道光重修仪征县志》载:“青山,县西南二十五里。南临江,山色长青。”

仪征天宁寺塔

龙山森林公园南入口的示意图上,明确标识了盛成墓的位置。我沿着坡道徒步上山,能看出园方近年投入很多,道路及路旁的花木均得到了用心修缮和维护。此山既大,园中岔路也多,早晨人很少。上坡后,遇到第一个“丁”字路口,有路牌指示。向左或往右,均是继续上坡。指示牌箭头所向,“望江亭”、“盛成墓”应该往右。又走了数分钟,到达一宽阔平台,台上有一亭,即望江亭也。从望江亭继续向前,却是下坡,因无岔路和路牌,惟有向前。渐渐地似又回到了山脚,心中不由有点狐疑,因为墓地通常并不会建在山底的。此时已经来到平地,左手边是一片不知名的湖面,连着右手边的一条小河。河上有桥,幸遇一个正在做保洁的女工。赶忙趋前打听,她指我走反了,应该往回走。

往回走,也无妨,天气晴爽,鸟语花香,权当每天必行的徒步吧。又经过望江亭,再回到“丁”字路口,特意看了一下“盛成墓”所指的方向,依然是向右。但此时也只能向左了。绕过更远的路,在一片松林中,看见一群有着长长的蓝色尾翼的鸟,因为山中幽静,鸣叫显得格外地悠扬、响亮。走了近半个小时,路标却再也没有出现,越走越觉得心里没底。正在此时,远远看见有助动车骑来,定睛细看,竟然是公园穿着制服的保安。保安仔细地把路线告诉我:继续往前,先要路过观鹿台,然后从主路要分岔下到一个山坳中,没有路牌,只有草地上一小段石路可为标识。另,他告诉我这鸟,俗称“沙和尚”。问此名来由,他也不知道,还告诉我“沙和尚”具体怎么写。回到上海后,我做了功课,发现这鸟可能学名为松鸦,另有名“山和尚”。至于缘何有些微的不一,或可忽略。

沿着坡道走,并仔细留意,果然在一处发现用石板铺就的一条小道,不留心是绝对会错过的。石板道尽头,有水泥台阶向下,拐过两个弯道,看见一处平地,竖有三个墓碑。

这正是盛成先生的墓地。另两个,一是盛成母亲郭汝功,一是盛成胞弟盛止戈。墓地被列为仪征市文保单位。盛成墓在半山腰,坐北朝南,面向山谷,前面是龙须湖(正是我先前路过的),因为树木蓊郁葱茏,不然,在这里是可以看见长江的。我在墓地盘桓良久,回想、默念……最后,将从上海带来的两颗山茶花籽种在了墓地一侧。

这墓地的确难找,虽然已经上了龙山公园的示意图,成为重要的地标,但倘若无人指点,是很难寻到的。如果倒退十多年,公园尚未修成,恐怕更难寻觅。回到水泥坡道和石板路的交叉处,两边都有宽敞的平地,此处如能设置一座盛成雕像,当佳甚。既能褒扬仪征的优秀儿子,兼而能导引凭吊者。

盛成先生写过一篇《青山扫墓记》,记1937年5月回乡扫墓之行。青山(龙山)除了埋葬了盛成父母及诸多亲属外,“太谷学派”始祖周太谷与儿子周少谷、弟子李晴峰都埋葬于此。盛成赖以成名的是用法文写的《我的母亲》,中文版的《我的母亲》并非照译,而是重新写的。在此书最后,有《青山训》一章约八十多条,记录了盛母对后辈的言传教导,是为盛氏家训,现在也成了仪征文化的一部分。

盛成先生墓,地方据说原有葬在市区议,然未果。李静宜先生曾在盛先生落葬后写信告诉我,上山的路不好走,更不好找,嘱我以后有仪征之行,可找盛先生的侄孙带路云云。说起来,这已是二十年的往事了,然而,我记得。

我更记得,1997年的元旦甫过,上海气温骤降。刚刚搬入杨浦大桥畔高层新家的我,听了一夜的狂风呼啸。那天中午,忽然接到李先生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告知盛先生离世的消息。那天,北风肆意狂行了一整天,天色阴沉,一如黄昏。而北京当时正在下着大雪,我力劝李先生不要出门寄讣告。当天,我就写下了《寒冬的悲歌》一文,并匆匆草就了一副挽联:

巴黎忆语我的母亲海外工读十年,曾经东西南北中;

同盟少年五四英雄文坛健将百岁,早已桃李满天下。

上联《巴黎忆语》《我的母亲》《海外工读十年》《东西南北中》均为盛先生著作,下联则大约概括了他老人家一生的角色。挽联并不工整,但却表达了我当时辞不达意的悲恸。文章中写道:那个寒冬,真冷。在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不绝于耳,如一曲悲歌……

盛成广场坐落在仪征市中心的扬子公园中,占地约1.9万平方米,西临镜湖,东接人民街,是当地最大的文化广场。广场中央,安放着盛成铸铜坐像,塑造的是盛成的晚年形象:头戴法式贝雷帽,身着大衣,手持拐杖。雕像后侧,两大板块向上突起,寓意亚欧大陆相互撞击后的隆起。其状又酷似一本翻开的书,上面用中法两国文字镌刻着盛成先生名著《我的母亲》中的片段……

仪征最重要的文化机构,如博物馆、图书馆、文化馆都环绕鼎立在广场周围。沿着镜湖走了半圈,在与盛成广场隔湖相望的西岸,我发现了盛成胞兄盛白沙(1894—1923)烈士的纪念碑。盛白沙是孙中山重要的追随者,在护法运动中牺牲,被孙中山追赠为海军中将。

早年曾有写日记的习惯,我记下了1989年9月27日,时值黄昏,蒙蒙细雨中,我走进了北京语言学院。轻轻叩响一扇不起眼的家门,开门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这就是盛成夫人李静宜先生。由李先生引导,我在盛家的书房、饭厅兼会客厅中,第一次见到了盛成先生。对盛夫人以“先生”相称,从我们初次见面即如此,很自然。对盛先生,我最初的称呼是“盛老”。但李先生当即嘱咐,可以叫“盛先生”或“盛教授”,不要叫“盛老”。对这个当时很流行的、对尊贵长者的专称,盛成并不喜欢。

那一次的采访,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一是讶异于盛先生近乎传奇的经历;二是盛先生当时已整整90岁高龄,对世事仍然有着热切的关心。数日后稿成,按刊社规定必须请采写对象审稿,因此再一次去了盛家。那一天,盛成先生让我自己读,李先生坐在一旁。当我读完,颇让我意外的是盛先生竟轻轻地鼓了掌。对这篇题为《秋雨黄昏访盛成》的拙文,一字未改。这自然是种褒奖,但我更将此视作前辈对后学的一种勉励。我发现,此时的他虽然目光熠熠,其实却是看不太见的,尤其是对纸面上的蝇头细字。那篇文章后来配上图片数帧,刊登在铜版纸、大八开的画报创刊号上。

《我的母亲》中文版封面

与北京语言学院同在学院路上的中国政法大学,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个工作单位,法大在蓟门桥之南,语言学院则在更远的北面。学院路自南而北,东西两侧旧称有“八大学院”,但我每次细数,总超过此数。学院路上各大学府书香弥漫,是确定的。

在离开法大后,我搬至北京林业大学后门一幢新盖的居民楼。楼的西侧,紧邻林大苗圃。从林大北门进,南门出,是清华东路。再经小路南向,就是有成府路贯穿的五道口。语言学院在路北,路南则是北航。因为离得近,与盛先生的来往不经意间多了起来,一开始只是顺道去探望问候一下,后来渐渐成为常客。在盛家“三合一”功能的房间里,听盛先生讲陈年往事,李先生总是和蔼可亲的招待,在盛家,每一次都如沐春风。

盛先生从不服老,1995年7月,他以97岁高龄,还应邀飞往法国,参加纪念瓦雷里的活动。我写信给他称之为壮举和壮游。那次访法的成果之一,是出版了一部中文译名为《老觚新酿集》的法文诗集。回国后,他曾给我一信,称精神、体力很好等等。接信后的我,很为之高兴。我是一直相信盛先生能长命百岁的,一则,他没有器质性大病;二则,“仁者寿”!1996年11月间,我曾回过北京,但因盛家的电话,刚由分机改为直线,费了半天劲,才找到他家的新电话号码。但连续几天打过去,都是空空的铃声。那一次,未能见面,我又匆匆回到了上海。后来才知道,那一段时间,盛先生住进了医院。除了《秋雨黄昏访盛成》,我还写过《盛成:一个被遗忘的辉煌故事》、《盛成和徐悲鸿》、《盛成和周恩来》、《盛成的书架》等文……

从天宁巷穿出右拐,就是工农南路。路的左前方即是天宁寺塔。原先香火极盛的天宁寺已然玉殒香消,只留下高耸的古塔,既矗立在仪征的过去时,也存在于现在进行时和将来时中。过街找盛成故居,沿街走了百多米也未能找到工农南路29号的门牌。再回头仔细一寻,从街上往里拐的一个短巷中找到了“盛氏兄弟故居”的铭牌,但依然是没有门牌号码的。门紧关着。门旁墙上有一信箱,信箱上留有一个联系电话。如果此行不能拜访盛先生的故居,肯定会是遗憾。此时,远道且专程而来的我,也只能试着打电话询问了。

盛成广场盛成雕像 吴霖 摄

接电话的是个男子,正在外地吃喜酒,听我说明原委,他让我挂电话稍等。不多一会,有一女声电话打入,说请我稍等片刻,她马上赶到。我为在过节期间叨扰了馆方而略存歉意,又为终于能踏进盛先生的故居而心有暗喜。

很多次听盛先生谈起他的老家、他的家族往事,尤其是母亲的祖源与晚清汉学“太谷学派”的渊源。但当时的我觉得故事太为遥远、人物关系复杂,与他本人的经历相比,不够纷呈精彩。直到近年重新细读了盛先生的几种著作,并对相关历史背景进行了扩充阅读,才对盛先生当年所讲述的故事和心境有了一定的理解。

“盛氏兄弟故居”也是当地挂牌的“文保单位”。现在修复的故居坐北朝南,为原两进三院中的最后一进四间两厢。目前的布局与建筑,是否为当年原貌,我并不知晓。但修复者在房屋梁木结构,以及檐下花板、门窗等建筑构件上,尽量想还原旧时的气息,已属难得。在厨房外过道中,有一口窄窄的石井,据称是盛家的老物。

盛家世居天宁寺塔西,太平天国时期,此地变成一片瓦砾。光绪十一年(1885)在盛成祖父去世两年后,盛成祖母回到祖遗之地,重新建造了房屋。盛家原先的格局,应该是东与天宁寺相邻。在辟通工农南路后,遂使盛家与天宁寺隔路相望。盛氏后人回忆:正屋前面是个大院,一直延至现在的前进路,大院东侧沿着现在的工农南路有一道狭长的门楼,院中栽满各种树木。正屋后面是个后园,里面种满蔬菜和树木。西边是李宅,北面有座土山和吴家麻雀塘。盛成曾说:“我们的书斋,名叫‘梅花书屋’,我们的居宅名曰‘世德堂’。”

为寻找盛先生的足迹,2017年春天,我踏上了台湾的土地。1947年11月,盛先生带着次子盛龙从上海坐船到台北,先是住水道町,后来李静宜先生带着另外4个儿女赴台,盛成搬到了温州街16巷3号。这两处房子,都是台湾大学的宿舍。盛先生曾说:家里人来后“水道町房子不够住,我们搬到昭和町16巷3号,也是日本房子,很宽大。水道町到昭和町有条路直通,街头是水道町,街尾是昭和町,街名叫温州街。外面出来是和平东路,有公共汽车可直达徐州街的法学院。”盛成时在台湾大学法学院任教授。

当年的温州街,高士如云。盛家隔壁,左邻16巷1号住着农学院的何芳陔,右舍住的是工学院的彭九生。16巷3号大门正对着的,是18巷3号的院子,那是历史系李济的家,老先生在此一直住到1979年去世。18巷6号还住着中文系的台静农……另有其他等等,不赘。那时还只是哲学系讲师的殷海光也住在18巷16弄的一处日式房子里。

如今,温州街16巷3号的门牌依然存在,但日式带院子的大平房已经变身成了站立着的楼房。此处的房产现仍属台大,只是物人皆非了。从温州街步行到台湾大学,在图书馆和校史馆我继续找寻着盛成的踪迹。在厚厚的《台湾大学校史》中,我惊讶地发现,在法学院曾经任职的教师名单中,盛成的名字阙如。我找到馆方询问,年轻的工作人员很认真地听完并做了记录,我留下了电子邮箱,希望能把失载的原因告知我。当然,我至今未收到台大的官方解释。

去温州街的那一天,是2017年3月30日。从地铁东门站下车往温州街走去,一路上的街名让我倍感亲切,永康街、丽水街、青田街、泰顺街、龙泉街……我一时间恍惚,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对住了十多年的温州街故居,晚年的盛成是念念不忘的,他曾有诗句:“低头回味台湾月,余悸犹温淡水情。”

很多年前,李静宜先生曾给我两张照片,忘了是赠予抑或只是借与。一张是春暖花开之日,盛先生在语言学院校园中,仰面闭目嗅花的一刹;另一张为1991年6月盛先生回仪征时所拍。两张照片应该都是李先生所摄。前一张,我很喜欢,一个世纪老人与最年轻的花,构图好,意味长。后一张,因有护栏,似在桥上,远处有一座塔,画面上方还有数条电线横过。盛先生表情有点凝重,风景也并不出奇。在去过仪征后,我忽然感悟到第二张照片的意义:摄影处不是在桥上,而是在仪征的鼓楼上。远处高耸的塔,就是天宁寺塔。塔下,曾是承载着100多年欢乐与痛苦、幸福与悲伤的盛成先生的故家……

盛成先生是二十世纪的同行人,1899年2月6日生于江苏仪征,1996年12月26日殁于北京。整整22年过去了,呜呼,不见先生久也矣!

 

《青山训》节选

■廉耻是大事,死是小事。

■棒槌出孝子,娇养忤逆儿,我的棒槌,就是这张嘴。

■你们下代的事,你们自己作主。

■我并不欢喜借债。为子女们读书,就是要命的债,我都要借的。

■你们穿好的,吃好的,我把好的让给你们,好让你们成人,做大事。

■同人走路,让人走宽处。”

■须知让人一步不为低。”

■人没有一口气,不是活死人么?

■你们要做我的儿子,就要走在人前,站在人前。

■你们现在以为我不懂国家大事,国家还不是同人家一样,得人就好,不得人就坏吗。

■有钱要修桥补路,让大家走。

■我没有私亲,没有私产,没有私见,所以我对得起天地鬼神!

■做人要做仁人!要做君子人!

■我只怕你们不成人,我下了一番心血,在你们身上,都希望你们成人,并不指望你们头顶着我的棺柩下土。

■世间事,只要吃苦,只要拚命,没有一件事不成功的。

■饿肚子的人,给他饭吃。

■受苦的人,拿心去安慰他。

——摘自盛成《我的母亲》

 

(原标题:去仪征看望盛成先生)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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