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久梦二和他的情人

竹久梦二纪念碑的歌碑

前些日子，与朋友相约去日本“红叶狩”，一路追红追到群马县伊香保，意外看见附近有一个梦二纪念馆。几年前我在出版社任职时，曾出过刘柠的《逆旅：竹久梦二的世界》，得知梦二是大正、昭和时期广受欢迎的画家、诗人，被称为“大正浪漫的代表”，他曾直接影响丰子恺，催生了中国现代最早的儿童画。今日巧遇，当然要去看一看。

这座梦二纪念馆建于1981年，就在伊香保镇上，由一条狭窄的林间小径走下，便是纪念馆的几幢小楼，中间围着一个小小的庭园。时值深秋，小径、水潭早已铺满落叶，秋阳射下，树上红的、黄的、绿的一派斑斓，反衬出庭院的静雅。和日本各地其他六、七座梦二美术馆不同，伊香保这个纪念馆独有来历。

1911年，二十八岁的梦二成名不久，常常收到各地读者寄来的信。这天他收到一封来自伊香保的信，写信的是十二岁的女孩子松泽绿。她在信里说：

“去年秋天，在伊香保见到了先生。我还想看先生您的画。”

他回信给绿说：

“你的可爱的信，我拜读了。你在伊香保看见的该不是我。可惜啊，那若是我该多好。我愉快地等着见到你。”

伊香保早在七世纪就见诸于《万叶集》，明治时期成为温泉名镇，德富芦花、与谢野晶子等文豪常来此地盘桓，但梦二从未去过。

八年后，已经名满天下的梦二，第一次来到伊香保。 他爱上了这个四季分明、青山绿水的地方，在这里，他画出了一生最杰出的作品《黑船屋》，还萌生出新的艺术理想。

1930年，梦二在伊香保榛名山中的湖畔建起了工作室，发表《榛名山美术研究所宣言》，宣布“开始使生活与艺术结为一体的运动"，筹备榛名山产业美术学校，设木工、陶艺、染色、玻璃等多个班，让青年在自然山水间，由手工劳作进入艺术创造，由日常器物生发艺术灵感。

他的呼吁得到了广泛响应，岛崎藤村、有岛生马、藤岛武二等也纷纷在宣言上署名。虽然正值关东大地震之后的大萧条时期，群马当地的名士乡绅也都纷纷捐款赞助。

为了建这个学校，1932年他专程赴欧美考察，旅途中，他给承蒙照料的一位日本友人画了幅屏风，画中是一个目光忧伤的瘦削裸女，背景中连绵的榛名山，如同女子身形的投射。梦二在所附的信中说：

“只盼早日重返榛名山中，此刻，秋风大概正在拂动那里的树梢吧。”

他给这幅画起名“青山河”。

“山”与“河”，在梦二心中有特殊含义。1914年，三十一岁的梦二遇到了小他十二岁的彦乃，两人坠入爱河。然而，他们的挚恋遭到彦乃父亲的强烈反对。为避免彦乃家人发现，彦乃和梦二的通信互以“山”“河”相称，彦乃是“山”，梦二是“河”。1920年，彦乃死于肺结核。山河终究未能相伴。

此后他画了一幅榛名山，画上他与彦乃并肩眺望远山。他在画的右上角写下：

“山不会走来，我即将归去”。

榛名山，是梦二艺术理想的乌托邦，也是他要归去与爱人重逢的地方。

然而，梦二终未能建成他的学校。1934年，五十岁的梦二在长野八岳高山疗养院去世，高原的空气未能治愈他的肺结核，他也未能回到梦萦魂绕的榛名山和伊香保。

为了纪念梦二与榛名山的情缘，当地在这里建了梦二纪念馆，1981年5月开馆时，馆长特意向当年的小姑娘松泽绿发了邀请函。此时她已经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了，卧病在床，无法前来；但她寄来了一包宵待草籽，还附了一封信：“让这美丽的花儿盛开吧。”三个月后，她走了。

如同那永远在等待的宵待草，她一生也未能见到梦二。

她和梦二的通信原件，今天就收藏在纪念馆内。

听说伊香保要建梦二纪念馆，一位收藏家将自己收藏的《黑船屋》捐了出来，让它永远存放在榛名山下。这幅画如今就和梦二的其他作品一起，收藏在纪念馆主楼“黑船馆”的三层，每年梦二生日（9月16）的前后两周才可参观，而且需提前预约。——不幸，我们错过了参观日期，只能有待来年了。

全馆共藏梦二作品和关联物品一万六千余件，除大正时期西洋风格的“黑船馆”，童话风格的“子供绘之馆”收藏着梦二的儿童画，木造和风的“义山楼”里，是明治、大正时期的艺匠手工制作的玻璃工艺品，亦可算是梦二艺术理念的余音残响。

馆内还有一组别致的收藏，与其说是八音盒，不如说更像早期的手摇留声机，唱片是金属的，表面刻满大小、疏密不一的小孔，那就是固态的音符了。虽然都是明治大正年代的德国、瑞士、美国的舶来品，乐音仍清扬动听。紀念館每天会为游客做几次现场演奏。我们到的这天，結束曲正是夢二做詞、多忠亮譜曲的著名童谣“宵待草”：

等啊等，等到日暮也不见人

是宵待草的寂寥

如今，伊香保一带被称为“大正浪漫之森”。从梦二纪念馆出来后，友人驱车带我登上榛名山，盘旋林间山道，接近山顶时，红叶隧道变成满眼金黄。我们在山顶眺望远山后下至榛名湖畔，找到一块梦二的歌碑。

“不定的飞鸟与远去群山之青是无限的寂寞”

歌碑后，是宁静的湖水和尽染的群山。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