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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情性是他生命之所系 纪念台湾著名画家倪再沁

2015-03-28 12:01 编辑:TF007 来源:网络

2015年3月28日,倪再沁(1955-2015),台湾著名画家,长期从事文化评论、美术创作工作。在艺术创作上致力于寻求水墨画的新路,即把极为传统的中国书画转化为前卫的当代艺术。1989年-2012年间先后举办“水墨个展”、“环境艺术展”等不同内容形式的个人作品展会。著有《艺术初体验》 、《水墨画讲-文人美学与当代水墨的世纪之辩》 等专著。创作之余,倪亦提笔论断台湾美术,1991年于《雄狮美术》发表一系列关于“台湾美术主体性”探讨的批评文章,引发美术圈的轩然大波及两年多的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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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再沁《山下农家》1989-2008 水墨纸本 194x290cm

倪再沁走了。

消息是佛光缘美术馆总执行长如常法师在他走后的第一时间告知的,电话过来,“倪老师往生了”,有着出家人谈及死生的平常语气,“走得安详吧!”也是平常的语气。

平常,倒非只因禅家的死生平常,平常也因这病拖了许久,有这两重平常,第一时间想到的,反而是:“他是在世间法多所着力的,看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的确,在许多亲近的朋友中,对世间事抱持着如他这等热诚的可真少有,正因如此,他走,许多人还从流行音乐博物馆的完成是他未竟之遗愿来谈起,但其实,真知道他,就知他不仅不听古典音乐,也不怎么接触流行音乐,而对中国音乐的了解还是因我这老朋友才有的。

不懂音乐,只因认为流行音乐是台湾最大的文创产业,却不见相关的根柢奠基,于是就一头栽了进去,找人、募款,几尽心力交瘁,这就是倪再沁!一个外人看来热情十足,点子又多,路见不平就挺身而出,许多议题上又领风气之先的文化人。

这样的一个人,合该在90年代初期以《西洋美术,台湾制造》、《中国水墨,台湾趣味》掀起美术界的本土化论战,合该在台中国美馆馆长任内因不同于以往的作风而遭致反弹。而他以诙谐批判作出的现代艺术作品,还让许多人主要就以当代艺术家来谈他。

但真是如此吗?

几年前,我在台北艺术大学担任了一学期的“关渡讲座”,曾请他来上两周六小时的课,讲座设定的主题是“道与艺”,给他的题目则是“文人画的生命境界”,但他通篇都在谈当代艺术的假象,其断然处,甚至使得来修课的美术系学生以为他就是个不识现代的老冬烘。

所以如此,原因之一,应该是他太了解当代艺术了。就当代艺术强调的批判、诠释、越界,倪再沁可是做了许多,但难能可贵的是,许多当代艺术家就直以论述为作品,可他的作品却一定程度有自身的完整在,正因如此,再加上当代艺术与媒体的关系复杂,往往使批判的角色同时又为实质的主流,这种种,让他不免更从虚相的角度看待当代艺术。他总提醒大家,千万别被那完美艰深的论述、正义凛然的批判给唬住了,这里其实充斥着人性的虚矫与权力的痕迹。

然而这样说,还是从他是个当代艺术的局内人,因洞见真相,乃至恨铁不成钢的角度来切入的,但因为私底下与他有太多次谈及对美术史的看法,跟他触及作品之形式与内容之间的问题,乃至直接言及他的生命情性,却就知道,这样的解释是不够的。根柢地说,他在当代艺术,涉足玩玩可以,随缘做戏可以,但真要触动他的生命情性,真让他念兹在兹,且为之击节兴叹者,其实是文人的水墨。

相对于当代的批判,文人更多的是悠游;相对于当代的高举艺术,文人直陈的就是生活;相对于当代的理论架构,文人乃直抒情性。在被称为90年代台湾美术界的雄健之笔,在他广涉文化诸端之批判的背后,倪再沁更醉心的是笔墨的具现情性。

笔墨是他的本行,以此而为金石,他很早就得奖,但正如他常说的,金石虽迷人,格局却不大,无以纵情吞吐,而水墨呢?

“中国水墨,台湾趣味”是他90年代在台湾掀起水墨论战的文章,水墨本土化曾是他一度最强调之事,许多人对他论点的了解也尽聚焦于此,却少有人看到这本土化与水墨本质的关系,而其实,正因水墨一笔之间能具现情性,他才认为描摹古人乃所以让水墨死于笔下,在此,水墨家非得忠实于自己的生命经验不可。

对于水墨的具现情性,他是醉心而得意的,一笔之间可以窥见主人翁的心理状态乃至情性所寄,这是重复敷彩的油画所未有的,正如此,一幅水墨画即便只取一角,甚至就随意一两笔,鉴赏者也可由此发出“有云林笔意”之叹。

这样的特质因于水墨软笔对软纸的基点,软笔让笔尖的一切都成为主人翁状态的最直接反应,也因此,书画者乃能就笔尖所出调整自己的状态。这种反馈,使文人画既有抒发,又有观照,常就在濡墨运笔间有了最自然的生命修行。

这样的特质在90年代我作中国音乐美学诠释时,就曾以胡琴与之对应,过去的胡琴弓软、弦软,正所以软弓对软弦,故张力极大,一音中可具现乾坤,一音中也高下立判。

这模拟让他很高兴,而也正因这一笔立见乾坤,一音具现情性,文人画又强调“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率直勿安排”,不懂音乐的他,乃常以我所说的一个音乐例子谈艺术境界:

90年代香港胡琴家黄安源还多人知,他音乐虽称完整,但比诸也刚辞世的闵惠芬,就缺了那一弓之间具见张力的直抒;而闵惠芬虽将张力世界推至极致,但比诸“怎么拉怎么对”的刘明源,却就少了那大化无形的自然与返璞。

这三人的音乐如果要以画品论,则黄安源如能品,闵惠芬如神品,而刘明源就似逸品了。只是刘明源带有较多民间出身的色彩,若要模拟,则所抒就像齐白石的日用,而非过去文人的写意。

有着这样的美学取向,使倪再沁在谈台北故宫书画三宝,巨碑山水的经典: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郭熙的《早春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时,就持着与当代多数人不一样的观点。他引述文献,说明这三宝在明清的品鉴中位阶并不高,近世之所以一跃成为经典,正如徐悲鸿之水墨画风般,是受到西方美学对结构之要求、须视觉之冲击所影响,真要谈中国艺术,还得回到文人书画才行,书如《寒食帖》,画如《鹊华秋色图》,以此才能应得平淡天真之趣。

对这观点,他是得意的,几度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说着。而坦白说,在此,我是有所保留的。北宋山水所承其实是唐五代的生命格局,相关的艺术手法至此时方臻成熟,文人画则主要是山水南渡后逐渐发展,迄元明而成主流的,从美学,尤其是生命境界,以元明而非议唐五代,就我这禅家当然不许。但不许归不许,他谈起文人画的种种特质,你仍不得不说他谈到位了,不得不说从此切入的确可以看到中西艺术的本质差异。

文人水墨的特质,是在笔墨能具现情性,而从这情性也才能了解他的当代艺术与其他人的不同。对他而言,即便你能在他作品中读到一定的批判讯息,但这些作品于他,就只是应缘的游戏,尽可以吞吐自在,尽可以出入其间,它就像文人水墨,是不以作品为作品的。而相反的,许多表面上号称游戏的当代艺术作品,艺术家却总不免要在此告诉你,他生命是如何的沉重。

平淡天真是倪再沁对文人水墨所最醉心处,这平淡天真既是不离初心的平实,也是过近千帆的反璞,所以他特别喜欢说:你能看懂《鹊华秋色图》,文人画就再也没有能瞒却你眼目的。

这话说得地道,正如他虽雄辩滔滔,但我总觉得他最迷人处,是看画点评时常见的一语中的。有次,李可染在历史博物馆的大展,他一进门对着中间的大画就直说是伪作,尽管主办单位对此画有各种解释,但经他一点评,你真就发觉它与李可染其他作品有高下之分,坦白说,即便是真作,也不应因是大画,就将其立于中央。

然而,尽管标举文人画,艺术家与行者毕竟是有别的,后者正将生命作为唯一的作品来完成,而前者,尽管如文人画可直抒情性境界,但画中世界原可与实人不同,也所以,向往平淡天真的倪再沁,并不直如画中所示的生命,他浓稠处还在世情中不平,天真处又如未经世事的赤子,所以就给人仍在世间浓烈出入的印象。但即便如此,正如他过去以一稍庞大之身躯,骑一破自行车咯吱咯吱行于路上而成为高雄艺术界的一景般,再如何世间出入,出身平常的他,与社会愤激、世情繁华之辈,毕竟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正因是两个世界的人,外界从当代艺术谈他,即便是誉扬,也多误解,也多表象;也正因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如何谈水墨、说文人,也入不了那满城冠盖的主流,而这正是他生命所深深寂寞之处。

对于他这寂寞,我是深深了解的,原来,若时间许可,我总希望他经由生命的超越而销解此寂寞,但可惜逝者已矣,于今,对这90年代台湾美术界的雄健之笔,身为老友,也只能期待大家从他的著述契入他这生命所深深系念之处,让他在天之灵也多少能聊慰此文化之遗憾,稍释此生命之寂寞了。

 

本文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 林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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