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5日 1928年载沣携全家人离开醇亲王府,赴天津与已在那生活了四年的末代皇帝溥仪会合。不久,溥任跟随几个姐姐进入天津耀华学校上小学。从此,醇亲王府一家人开始了在天津的隐居生活。但谁也没想到,由于京城时局动荡,这一家人在天津竟然一住就是十一年。
醇亲王府一家人
在天津期间,幼小的溥任曾陪同父亲载沣赴伪满洲国首都“新京”--长春,看望满洲国傀儡皇帝溥仪。自从迈下火车第一步,溥任和父亲载沣就感到无形压抑。因为溥仪派众多人前去迎接“皇父”,竟然受到日本人的严厉斥责。因此载沣拒绝了溥仪的再三挽留,坚决回到了天津。
本报特约与溥任先生有忘年交的著名晚清史学者贾英华撰文,追忆皇弟溥任的百年人生,追寻醇亲王府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的独特印记。
1.搬到天津 谢绝溥仪邀请
刚来到天津不久,溥任按照父亲载沣的周密安排,跟随几个姐姐进入天津耀华学校上小学。本来,载沣的如意算盘是全家人随溥仪在天津安度隐居生活。孰料,从住宅报装电话开始,就使这位昔日的摄政王感到头疼不已。起初,他死活不愿暴露真名实姓,仅自称王公馆--自然隐含“王爷的”的意思。哪知庆亲王奕劻之子载振一天来到他家,半开玩笑地对载沣说:“这可不太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姓王呢?”
一家人从醇王府迁往天津生活,溥任虽年幼,却也发觉大哥溥仪被“囚”于张园这一狭小天地里,内心并不快乐。有一时期,溥仪百无聊赖,在异常孤闷中只好无奈地自己找乐儿,总喜欢给人改名字逗笑,又给弟弟和妹妹一一起“号”。
其实,溥仪除乳名“午格”世人罕知外,字耀(耀,左边是日字旁)之、号浩然,这是家人所周知的,只是外人不知罢了。尤其到天津之后,“皇上”用得最多的名字就是“溥浩然”。这个以号为“名”的名字,因赈济水灾等善行时常被登载在天津各种大小报纸上。彼时,外界竟然没多少人能将这个名字与逊位的“宣统皇帝”联系起来。
溥仪建立了伪满洲国之后,幼小的溥任曾陪同父亲载沣赴伪满洲国首都“新京”,随父亲载沣居住在宫内府植秀轩。他发现连溥仪每天见谁都要由所谓“帝室御用挂”吉岗安直向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报告。尽管溥仪再三挽留载沣和溥任在“新京”生活,乃至恳谈至夜半。妥协的结果是,载沣答应他的三姐韫颖和四姐韫娴勉强暂留伪满洲国,跟溥仪作个伴儿。再到后来,载沣索性称病多日,以示谢绝溥仪的执意挽留。
五十年代末特赦返京的溥仪谈及往事时,不禁感慨:“四弟,你和父亲当初没留在伪满洲国,看来是对的!”
溥任随父亲载沣自伪满归来之后,依然和全家人栖身天津。1938年,天津突然闹起洪水灾,连载沣的醇亲王印也不慎落入水中,险被冲走。次年,全家人迁返京城。
醇亲王府花园后被辟为宋庆龄的寓所。
2.迁返京城 王府里办学
令人意外的是,或许出于节俭,全家人没有迁进醇亲王府,而依照载沣吩咐搬入王府西侧的花园内生活。在敌伪时期,溥任也跟父亲载沣一样,心存民族气节,绝不给侵略者做事。这样,全家人终于捱到了日本投降那一天。随后,国民党军队占领了北京,风传所有旧王府都要收归“国有”,尤其醇亲王府因溥仪曾任满洲国傀儡皇帝,拟将作为“逆产”被没收。此时,年近三十的溥任,代表久已患病的父亲载沣四处奔波,频频与国民政府交涉,反复强调溥仪自幼被过继给同治皇帝“兼祧光绪”,早已和醇亲王府不存在任何直系亲属关系,欲竭力撇清“汉奸”亲属的罪名。
末儿了,溥任从七叔载涛那里打听到,政府规定各王府凡开办教育事业,就不会被没收。他火速办起一所小学,校址就设在醇亲王府的净业寺旧址。对于如何确定校名,父子俩意见不一,载沣主张叫“净业”小学,溥任则说服父亲改叫“竞业”小学。虽一字之差,却反映了皇弟溥任欣然接受的新观念。溥任自任校长,由父亲载沣出任学校董事长,七妹金志坚则担任授课教员。在学校里,溥任不仅操劳各种琐碎杂务,还亲自给孩子们授课。一时,醇亲王府附近的普通百姓孩子,纷纷走入这所兴办的小学。
溥任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协同父亲载沣卖掉醇亲王府,这里遂改为政府所属国立高级工业学校。不久,醇亲王府花园又被辟为宋庆龄的寓所。他和父亲一手创办的竞业小学,即从醇亲王府迁出,移至王府东边不远的附近家庙--“龙华寺”继续办学。与此同时,他又襄助父亲将卖府所余钱款,分给了家中直系子女。以此为开端,醇亲王府所居住的载沣六个子女陆续搬走,分别住进京城普通民居。
当溥任随父亲载沣从王府搬出,迁至东城区魏家胡同一处住宅时,听说政务院一个部门还没有办公地点,又将此处整整一座宅院转让出来,而搬至西边不远的利溥营胡同十三号。这里,紧挨着七叔载涛所居住的西扬威胡同不远。
溥任万万没想到,一九五一年,当父亲载沣赴七弟载涛家吃完“菊花锅”之后,突然感冒发烧,随即诱发尿毒症,竟于2月3日去世。
一九五七年溥任将竞业小学,连同所有房地产全部上交国家,但依然没离开教育事业。他相继在西板桥小学、厂桥小学教书育人,还曾一度兼任学校财务人员,安然度过了近四十年教书育人的普通教师生涯。直至年近七十,溥任才在厂桥小学的工作岗位上光荣退休。偶尔,他在京城的大街上行走,依然短不了遇到教过的学生亲热地叫他“金老师”。对这个尊敬的称呼,溥任不仅爱听,且将此视作一生的骄傲。
一次长谈之后,溥任眯缝着双眼,笑着对我说,他早在厂桥小学临近退休之际,便经常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四处奔波,搜集各种历史资料以及古籍,打算退休后撰写一些晚清文史资料。他说得再清楚不过:“人活一世,就要留点儿东西。这些文章需要大量历史佐证,如果仅凭记忆和传闻,胡写可不成。”
3.栖身胡同 就是寻常人家
溥任的家在什刹海东的蓑衣胡同。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日常生活,丝毫看不出溥任跟邻里街坊有任何区别。当年笔者拍摄溥任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买完蔬菜归家的朴实情形,围观的街坊居然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儿。因为,皇弟平常就是这个模样儿,根本无须刻意打扮。
使世人津津乐道的,还有他对晚清史的苦研功力。数十年来,我记不清多少次造访溥任那幢位于蓑衣胡同内的独门小院。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相信嗜书如命的溥任,居然没有一间专用书房,而始终以夫妻二人一间不大的北房卧室兼作书房。狭小的空间内,惟有巨大的书柜占据绝大部分面积。
生活中一惯低调的皇弟溥任,向来闭口不谈皇家往事。然而,退休后,竟痴迷于研读史书,他遇事总爱刨根问底,纠正了不少晚清史实讹误--尤其事涉醇亲王府的以往历史。甚至连二哥溥杰所撰写的文史资料,他也出人意料挑出了毛病。一次,溥任笑呵呵地对我说,我可查出来了,像我二哥溥杰起初写我祖父醇亲王奕譞,光绪某年从太平湖的旧址迁到北府,具体年代就不对头。顿然,我吃了一惊,“愿听其详。”原来,溥任经反复考证,终于弄清醇亲王府--“南府”从太平湖旧址迁至什刹海北岸--“北府”的确切年代。当我向溥杰求证时,溥杰笑着频频点头称是,一再称赞四弟溥任刻苦钻研文史的精神,笑着说:
“四弟那股较真的劲头儿,有了用武之地!”
沿袭前辈所好,溥任素喜欣赏古玩、字画,却从没参加过什么“拍卖”。多年前,在古玩之风未盛之际,他曾对我闲聊说,家里还有前“三朝”--康、雍、乾的官窑瓷瓶。想来大抵应源自醇亲王府。风闻此讯儿,据说一位收藏界内行,死糗活磨缠了溥任几年,也没买到这件传承有序的王府念物儿。无论谁来说破天,溥任也不肯卖掉一件旧文物换钱。
自幼,溥任曾习绘画和书法,临摹过多年历代大家的古画。虽说溥任的母亲邓佳氏文化不高,却擅绘丹青,她极力主张王府每个子女都应具一技之长,从小就让孩子刻苦研习国画。直到暮年,溥任仍记忆犹新,其母邓佳氏当年亲手赠送家里每个孩子一本《芥子元画谱》,嘱咐每天仿照临摹。在邓佳氏督促之下,年幼的溥任和六姐韫娱、七妹韫欢都在绘画方面颇下了一番苦功夫。后来,六姐韫娱成为北京画院的专业画家,七妹韫欢也以绘画作为终身业余爱好,其画作甚至远赴东瀛举办过展览。溥任的山水绘画,落笔大有古风,书法尤工楷书。他的书画到国外展览,说起来特别有意思,他出国前不舍得购置高档西服,仅买来一件便宜西服,才花了二三百块钱。我曾当面调侃说,这和民工穿得差不多,他笑而不语。然而归国之后,他却把书画展所得全部捐献国家。
今日的醇亲王府
4.皇族掌门 最恨编造历史
爱新觉罗家族的“掌门人”--伴随溥仪和溥杰先后离去及其几个姐妹病逝,这个历史之责便落在“皇弟”溥任的肩上。他有时自嘲地说,不可思议,如今末代皇族又从封建残渣余孽变成了“香饽饽”。
因溥任外表酷似溥仪,乃至港、台等地,相继数次出现冒充的“假溥任”,在日本等国招摇行骗。九十年代初,一位港台著名女记者赴京采访,不止一次向我提及此事,声称海外华人从来没见过溥任,总以为皇弟是个神秘人物,见了面才知是一个普通的和蔼老头儿。
当日本友人远赴京城,见到真溥任,才明白过去见的是“膺品”。起先,溥任每当提起此事就会义愤填膺,到后来,他渐渐看淡了,大凡谈起此事,总是哈哈一笑:“哎呀,真没想到,我还这么值钱哪!”
以至于个别文娱界人士也往皇族圈里钻,自诩皇族后裔。网络上还曾一度盛行爱新觉罗贴吧,妄称直系皇族后裔者不胜枚举。听到这些“无聊”话题,溥任曾不屑地对我说,当年“扫四旧”的时候,这些人都哪儿去啦? 偶尔,他见到社会上有些人对爱新觉罗家族产生误解,也愿意仗义执言。他不反对电视剧艺术化,却坚决反对编造伪历史。一次,溥任的一位姐姐发现有人编了一个剧本,叫作“皇室遗孤”。结果,溥任和在世的几个姐妹一起联合署名,给一位影视部领导亲笔写了一封信,反映 “违反历史真实,有悖社会公德。”正是由于这封信,阻止了一个把“编造”充作史实的电视剧。
这封原信,至今保留在笔者手里,成为一件末代皇弟溥任手书的“文物”。
回眸:在醇亲王府花园喜度九十寿辰
一个初秋的清晨,醇亲王府花园门前,迎来一位不同寻常的老人--溥任。他拾阶而上,步履缓慢地走进昔日的王府。这是2007年9月2日。
醇亲王府人员为九十寿诞的溥任,特意在门前的甬路铺上大红地毯。故地重游,老人显得格外兴奋。溥任由家人搀扶着,在醇亲王府内随意游走,不时停下步观赏园内景色。他在中院盛开的海棠树下驻步,一阵默默沉思过后,招呼身旁的子女合影留念。
随后,溥任走过畅襟斋,继而行至恩波亭,停留片刻之际,仰头凝望。他久久地伫立着,依旧沉默无语。家人会意地聚拢过来,再次亲热地跟老人一起合影留念。这是溥任最后一次迈入出生地--醇亲王府。
伫立王府门前,遥望东南方向--溥任居住之地,距此隔“海”相望。为真实记载皇族的前世今生,多年来,我多次踏访溥任所居住的这座墙皮斑驳的旧宅院。忆及最后一次造访结束,溥任依然像以往那样客气地送笔者夫妇走出大门,握手言别。
当我回身的一刹那,猛然悟到,一座残旧低矮的京城古老宅院,映衬着南边不远的高大巍峨的紫禁城,岂不是构成了一幅历史演变的意味深长的画卷?从狭窄的胡同口望去,可以看到院内几株高大的香椿树,正值吐绿,郁郁葱葱,多么像一幅淡雅的水墨丹青。
从最后一位末代皇弟溥任的身上,仿佛可以远眺晚清王朝的一袭模糊背影,仿佛活生生的历史,渐行渐远……
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