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7日 西方国家经济制裁让眼下的俄罗斯陷入危机。回望历史,对抗西方,俄罗斯人最擅长的是“拳头”,极端情况下,艺术也是他们的一种武器。
艺术表面文弱,但骨子里却又倔强而强悍。1812年库图佐夫元帅率军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大军,柴科夫斯基写下了著名的《1812序曲》;70多年前纳粹围城,列宁格勒市民上演了艺术得壮烈的一幕——飞机穿越德军防空火炮运来总谱,从前方战壕里“揪”回来的瘦骨嶙峋的音乐家用七拼八凑的乐器奏响了肖斯塔科维奇的《G大调第七交响曲》。用音乐与德国人的炮火对抗,说圣彼得堡是一个人们即使饿死也要继续文艺的地方,或许并不为过。
时过景迁,列宁格勒今天又找回了他最初的名字——圣彼得堡,身陷经济危机的圣彼得堡的艺术家们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抵抗这场寒冬呢?Alexei是圣彼得堡音乐圈一位小有名气的85后音乐家,他调侃自己的遭遇,“卢布和美金的汇率暴跌了几乎一半,开场的时候买一杯酒的钱,散场时候只能买半杯……也许我会找一份工作,比如带外国游客体验不一样的圣彼得堡。”Alexei的表述好像少了点列宁格勒式的血性,但语气中还是能察觉到几分艺术家的自尊。
选择什么样的视角来观察西方经济制裁对眼下俄罗斯的影响,身在俄罗斯文化之都圣彼得堡,你自然而然会想到艺术,还有艺术家。我的音乐家朋友Alexei 1987年出生在这个城市,300多年前,彼得大帝从芬兰人手里抢到了这个波罗的海出海口,这是俄罗斯在地理和心理上的一次大跃进,欧洲一下子被拉得如此之近。在Alexei眼中,这个由意大利建筑师设计的曾经的帝国首都,有一种东西方文化的混血气质,所以他也有种天生的“西顾东盼”的思维方式。
没有遭遇制裁前,Alexei会到西欧和东欧“走穴”, 前年他去了这场危机的发源地乌克兰, “没有想到一年之后我的国家向他们开火了。”对现实他难消疑惑。今天面对危机,Alexei又把眼睛转向了中国,他希望能有机会和中国音乐人合作。事实上,他对中国的了解让我惊讶不已,这个喜爱龙井和熟普洱的彼得堡青年,甚至能侃侃而谈中国的道家哲学,顺便说一句,这也许来自遗传--他的奶奶曾经有一个中国恋人。
阿列克谢
痴迷中国文化的阿列克谢
Alexei这个名字中文对应的译法是阿列克谢,据说是圣彼得堡最常见的名字之一。朋友都叫他昵称“廖沙”,一股苏联时代文艺气息扑面而来。我一直觉得莫斯科是苏联的首都,而那个属于普希金、陀斯妥耶夫斯基、布罗茨基等等的圣彼得堡则是俄罗斯的首都,那个黄金时代白银时代被无数诗篇所歌颂赞美的俄罗斯文化的心脏。
与阿列克谢相识是因为他们的嬉皮公社“不存在的那一层”: 一群圣彼得堡的艺术家们一起租了一间巨大而美丽的房子,一起实践着类似德国社会学家桑巴特的理想“志愿社会主义”式的乌托邦。因为这间公寓位于顶楼,电梯的按键上没有这个楼层的数字,所以大家叫它“不存在的那一层”。
阿列克谢并不喜欢“嬉皮”以及“公社”这两个标签,他更愿意把它叫作“我们的部落(Our tribe)”。在电影《云图》里,律师问他帮助的黑奴怎么知道谁是朋友,黑奴毫不犹豫地指着自己的眼睛看着律师,“用眼睛就知道了”。“你也是我们的一员,从天而降。”阿列克谢对我说,“我只用了几秒钟,马上确认你也是我们的人。”
阿列克谢大学主修人类学以及音乐学。以演奏萨克斯,风笛和其它管乐活跃于圣彼得堡音乐圈。在经济危机到来之前,像阿列克谢这样硬实力的乐手,一个月情况好的时候大概收入在1000欧元左右。“我经历过一个晚上,进club演出到结束,卢布和美金的汇率暴跌了几乎一半,开场的时候买一杯酒的钱,散场时候只能买半杯。很多乐手都失业了,因为酒吧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承担请乐队演出的钱。我前段时间也失去了主要收入来源的那个乐队的工作,不过我有更多的时间去排练,也许我会找一份工作,比如带外国游客体验不一样的圣彼得堡。”
生活几乎被音乐全盘占据的阿列克谢讨厌那些无意义的社交和痛饮宿醉。每天在地铁上以及睡前则是他的阅读时间,阿列克谢一个星期至少要在音乐间隙里读完两本书。最爱的作家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写《哈扎尔辞典》的塞尔维亚作家的米洛拉德·帕维奇,甚至产生了要学习塞尔维亚语的冲动。“可以用母语去阅读,能更充分地理解。”
阿列克谢奶奶的笔记本上,是她曾经的中国恋人抄录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片段。
事实上阿列克谢在语言上颇有天赋,能仅仅靠听就掌握一门语言,他流利的英文是在旅行中自然掌握的,不仅限于日常用语,甚至能聊哲学宗教话题。他的音乐深受巴尔干半岛文化影响,在独立游历东欧和巴尔干诸国之后,他已经可以掌握部分保加利亚语了。“接下来想学塞尔维亚语和芬兰语,我来自于芬兰一个古老部落,在圣彼得堡建城之前这个部落就定居在此了,我奶奶这一辈还是说芬兰语的,在苏联时代为了生存连姓都改成俄罗斯的了。” 而中文是他最喜欢的语言之一,“我不会说,可是我就是单纯喜欢听这种语言。”
他对于中国隐隐有着一种特殊的连结。他最爱的茶叶是西湖龙井,其次是熟普洱。他的家里有全套功夫茶具,当他指着公道杯说这是"Justice cup"时,我忍不住笑了。他对中国的了解让我惊讶,他看过很多道家的哲学,在我解释很多中国文化深层次概念时,他都会说一句“我知道的。” 他曾经在爷爷奶奶居住过的小木屋里翻出一本落满灰尘的书,上面用中文和俄语分别写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一段话,是1953年那个时代人们表达爱情的方式。“我奶奶年轻时有一位在圣彼得堡的中国留学生恋人,她说,如果那个时候我跟他去了北京,也许你就是一个中国人。”
生长在俄罗斯博物馆之都的圣彼得堡的阿列克谢几乎看过这里所有的博物馆和美术馆,在冬宫美术馆他拉着我给他讲解敦煌和西藏。他喜欢深沉宁静的俄罗斯风景画的良心列维坦而不喜欢炫技现实主义的列宾,这就跟他骨子里的那种根深蒂固浪漫主义如出一辙。他说他热爱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和那种与万物诀别式的哀伤,他跟我说起他最喜欢的俄罗斯诗人的句子“人们最好不要去远方,因为即使你的身体回来了,却把心和灵魂留在哪里。”
就像这个城市最著名的标志‘青铜骑士’,阿列克谢就像一位继承着骑士精神的旅行者。“我习惯了跟随乐队巡演四海为家。我背包搭车卖艺游历了俄罗斯和东欧,有的时候甚至睡在废弃的火车头里。前年我在乌克兰如今发生战争的地方,遇到了最淳朴善良的人们,没有想到一年之后我的国家向他们开火了。有一次我在贝尔格莱德,背景是战争留下的满目苍夷,可是看到有两个乐手在那种气氛里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的奋力演奏起舞,这一幕深深触动了我。”
作为一手曾经水手的儿子,阿列克谢还热衷于航海冒险,他的计划参加航海课程,然后手工建造一艘船,驶入茫茫大海深处。他之前说是因为我启发了他下定决心去航海,于是要用我的名字给船命名,我吓了一跳说,还是叫“So What号”吧。
游客比较多的地方,那些半生在苏联梦魇里的老街头艺人,拉的依然是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到处可以见到酒鬼,墙角的空酒瓶。尽管俄罗斯规定室外不许饮酒,所有商店10点之后不得销售酒精。可是圣彼得堡是个打破规则的地方,我们常常走进某个商店,在一大排各种牌子的伏特加和烈酒前面随便抓起一瓶,一边走一边喝。
即便饿死也要文艺的圣彼得堡人
圣彼得堡的文艺气息不是轻飘飘的,是深沉厚重的。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一种生命的尊严。是在严寒和大雪覆盖里生长出来的一种白桦树式的坚韧,是战斗民族的铁血和彼得大帝野心之下帝国最温柔的一缕诗意,是叶卡婕琳娜大帝穷尽一生收藏那些艺术品浇灌出来的一种修养。
1941年,希特勒发誓要让这座布尔什维克诞生的城市彻底从地图上消失。全城被围困900天,这场后来被称为“列宁格勒保卫战”,惨烈悲壮无比。三年里,圣彼得堡弹尽粮绝,无数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在阿列克谢从小长大的家门口的公园里的湖,就是那场灾难的见证者,那是欧洲最大的坟场。在那场战争里,人们焚烧处理尸体把骨灰散在湖里。如今静谧如谜,在夕阳下的大雪覆盖中,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那场战争中,我奶奶全家几乎都撑不下去了。这个时候一个士兵经过,发现他的家人都死了,于是痛哭一场,把努力积攒下来给家人的食物给了我奶奶家,他们这才幸存下来。”人们痛恨灾难,但灾难却适时地衬托着人性的光芒。
灾难的另一面是无比壮烈而文艺的一幕,在德军围城时,靠飞机穿越德军防空火炮运来的总谱,靠从前方战壕里“揪”回来的,已瘦骨嶙峋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为列宁格勒创作的《G大调第七交响曲》得以在这座城市奏响,用音乐的力量振奋斗志,表达宁死不屈的壮怀激烈以及生命的坚韧。这首曲子后来被称为《列宁格勒交响曲》是俄罗斯意志和精神最完美的表达。
我甚至相信意志来自于遗传,1812年在欧洲大陆摧枯拉朽的拿破仑大军入侵俄国,库图佐夫元帅率军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拿破仑,为此柴科夫斯基写下了他的旷世名曲《1812序曲》。历史宿命般的重演,意志就一次次倔强的发芽。所以我的印象是:圣彼得堡是一个人们即使饿死也要继续文艺的地方。也许人们因为心里那一团坚守的火焰吧。在穿越西伯利亚的旅途中,我理解了伏特加在这里不是一种酒,而是御寒的衣服,是意志力。而在圣彼得堡两次的到访中,我也理解了文艺在这里不是一种装饰和附会,而是生存的需要以及坚持生命尊严的方式。
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广场
充满无限可能的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在阿列克谢这个土著眼里又是什么样呢?他说圣彼得堡这个城市的气质和他的音乐风格是一样,像一个迷雾,且不能被一种标签所束缚。在外表极端而攻击性强烈的伪装之下,是一种充满诗意的柔软。就像普希金所说的俄罗斯民族双重的性格:父亲是大地,残忍坚韧铁血而充满毅力,母亲是人民,包容慷慨却又被躲过的多愁善感所伤害。
话到这,作为音乐家的阿列克谢还是本能地向我“科普”圣彼得堡的音乐,“圣彼得堡的音乐总体特征是攻击性强,雾蒙蒙的,你无法不去注意歌词,而歌词总是诗意抽象晦涩的,充满象征和意象。这里的音乐即使多愁善感,也不是亚洲音乐里的媚俗和煽情,那对我们来说太甜腻了;即使多愁善感也总是攻击性很强,用尖锐的节奏和痛快淋漓的方式。也许是因为天气吧,靠近北极圈,半年极夜半年极昼,冬天阴霾潮湿,又永远阴晴不定。这种极端而变化无常的天气造成了这里音乐也非常极端。”如果可以用音乐解释一城市的气质,那么对这个城市来说无疑是一件幸事,至少说明音乐已流入了这个城市的血脉。但在中国,这样的“推导”是完全失效的。
除了极端,圣彼得堡还有什么更直观的气质呢?“混血” ,阿列克谢大概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圣彼得堡东西方文化和思维方式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比如圣彼得堡对于俄罗斯来说,是文化艺术首都,还是酒吧声色犬马之都,是嬉皮亚文化之都,还是茶叶之都,这里的人们喝意大利的咖啡也喝东方的茶,比如龙井和铁观音就很流行。这里的女孩穿衣服的风格就会介于中国和欧洲之间。所有俄罗斯好的不好的都在此汇聚,最辉煌和最丑陋的,最美妙和最肮脏的。于是我觉得这个城市总是留住我,每一次我企图跑到其他地方去居住,一个月之后总是感觉到它的召唤。前几年芬兰的亲戚想让我换成欧盟的国籍,尽管有很高的福利和保障,可是……那里一切太成熟所以也太无聊了!圣彼得堡这种‘一切皆有可能’的城市。”
“因为圣彼得堡是个混乱但却迷人的地方?莫斯科对我来说是个很荒谬的地方,庞大的令人窒息压抑的建筑和行色匆忙目光呆滞的人流以及浓重的苏联气氛,你怎么看你们的首都?”
“哈哈,所有人都那么说,没有人喜欢莫斯科,都更爱圣彼得堡,不过那里始终有全国最优秀的资源,很多人对我说,你该去莫斯科发展,对于名利而言也许是的,但是我不在乎这些。莫斯科的人总是喜欢标签化自己,所以我说‘莫斯科每个人都属于某种亚文化,标签让他们在大城市茫茫人海中有归属感,从而获得安全感。莫斯科人总是因为这种惧怕从而把很多事情简单化。” 阿列克谢很顽皮地叹口气,“事情总是要比莫斯科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事情总是要比地球人想象得要复杂得多。” 我默默地说。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阿列克谢对未来保持着一种开放式的态度,“一种没有期待的期待,让一切自然而然的到来就是最好的态度。” 阿列克谢一面深爱着圣彼得堡,一面又在厌倦着它,“我等待着一个命运的契机,也许就是离开的时候了。”(郑轶)
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