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我妈时宜当初选择雕塑作为自己一生的职业，其实包含着一点冲动的因素。1951年，已在北平国立艺专读了两年预科的她，考入了在艺专基础上新组建的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她喜欢油画，色彩、素描、造型都不错，但是不久，刘开渠创建了雕塑系，号召本院学生加入。我妈说，为了招生，还用古希腊罗马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雕塑杰作的图片来诱惑，她就心动了。他们那一代人，逢到“号召”，逢到“需要”，总是要心动的，动了，就一往无前。

她跟十几个同学一起转进了雕塑系，由本科到研究生、再到前苏联专家办的雕塑班。1958年毕业后，留在美院雕塑创作室。从那时到现在，她的人生和雕塑紧紧相系，她那些雕塑作品就像刻度，标示着她的生命里程。

说起来，雕塑真不是适合女人的职业。小的时候上街，我愿意拉着我爸的手，我妈的手太粗糙了，就像我磨尖铅笔头的细砂纸，刺刺麻麻的。我妈自己也常常伸出手端详，说，不像女手。红胶泥、石膏粉、各种木料、汉白玉花岗岩大理石、铜铁玻璃钢，锤、削、刮、凿、钻、磨、拍、挖、雕、刻，这些雕塑使用的材料、工具、方法磨蚀着雕塑者双手的皮肤，他们的腿因为长久站立很容易就得上静脉曲张。而且，我妈职业生涯的前30年，参与的大多是室外大型公共雕塑、集体项目、政治任务，任务一下来，拔脚就得走，短则一月半月，长则一年两年，天南地北需要去哪儿就得去哪儿，包括采风写生体验生活，所以我从不满一周岁起就要开始习惯妈不在家的生活。

说唱

1982年，我妈受当时的福建省委书记项南之邀，做一尊郑成功像，这一尊花岗岩雕像，从选址、设计、泥稿、制作到落成耗费了她四年时间。厦门当时没有美术学院，没有雕塑专业，雕像分四截一轮一轮放大打石头的时候，就在简陋的临时工棚里进行，海边阴湿多雨，蚊虫生猛，我妈偶尔回北京休息，又瘦又黑又馋，身上包痕累累。郑成功像15.7米高，我妈个子矮，又过了半百的年龄，一个小老太太，和助手们在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上下下的景象，萦绕我心中好久（见上图左）。我是在“郑成功”之后彻底谅解她的。立于厦门鼓浪屿覆鼎岩上面的郑成功像，是她摆脱苏式现实主义模式，向中国古代传统石雕贴近的作品，为她赢得了不少荣誉。雕像立起来以后，连续十四五年，台风都绕开厦门而行，使郑王爷的传奇延续到了现代。

我妈出生在北京，出生地就在张自忠路5号，现今的欧阳予倩故居，从前的时子和医院。时子和是她的爷爷、我的太外公，他创办的这家医院，是民国初年北京两所私人西医诊所之一，他行医的口碑很好，经常为穷人免费诊病，上世纪二十年代他买下旁边和敬公主府的跨院，和一个德国建筑师一起设计建造成这座中西合璧的院落，1931年我妈就降生在院子中部的洋房里。她的大名时宜是她父亲取的。我妈对北京情感深厚，她的很多作品都在北京城里，在街头、公园、广场、馆院里。

亚运村有她的《七星聚会》，紫竹院有她的《跨海出征》，这两组雕塑是根据象棋古谱残局构思的。石景山雕塑公园有她的《春雨》，中华世纪坛有她的《李清照》，中国美术馆收藏着她的《高原之春》，现代文学馆内有她的《新生》，国家大剧院里有她近年与我马叔合作的《西藏组歌》。她观众最多的作品，在王府井北口新东安市场门前，一组表现单弦艺人的《说唱》，一组表现剃头师傅的《理发》。

时宜正在做郑成功雕塑

做这两组塑像的时候正值盛夏，每天清晨她就去工作室，1999年的夏天北京奇热，工作室的空调嗡嗡响一天仍然驱不走暑气，暑气就像一张撕不掉的皮黏在人身上。我妈却知足，说以前的工作室哪有空调呢。早年间雕塑创作室在东大桥东南角，一间三层楼高的玻璃屋顶的大房子，是清华大学建筑系专为他们设计的，那敞亮的大房子和室外一样夏热冬寒。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为了盖宿舍拆掉了它，三十几个创作人员和辅助工都迁进帅府园老美院操场边上的木板房，直到几年后小营桥北的新工作室建好。

雕塑是美术行当里的重体力劳动，雕塑家就是壮工，还是脑力体力并用的壮工，创作周期长，制作成本大，环境和材料的选择常常受到限制，类似诗歌一样“戴着镣铐跳舞”。而雕塑家的地位在中国一向不如画家高，一座雕像落成，报道中经常遗漏创作者是谁，雕塑家的报酬也不能和付出成比例。但是我妈65年专心致志，就做雕塑这一件事，苦在其中，愉悦也在其中，雕塑让她的一生单纯而又丰盛。 

能够单纯地做好一样事情，就是人生最大的幸运吧。

时宜

女，1931年生于北京。1949年-1951年预科师从董希文先生学习素描。1955年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毕业。1956年进该院苏联教授尼·克林霍夫主持的雕塑研究班学习，1958年毕业后一直从事雕塑创作。《忆江南》由中国美术馆收藏；中国象棋古谱残局《跨海出征》组成的雕塑群体立于北京紫竹院公园，获全国城雕优秀作品奖；《香港昔日打工妹》（铜）选入迎香港回归美展；《理发》、《说唱》（铜）立于北京王府井新东安市场门外；《娃仔》（铜）为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   作者：李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