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华

“大导”林兆华：从莎士比亚里找“自己”

和许多古典戏剧的钟情者不同，被业内称为“大导”的林兆华一开始就坦承说，自己对莎士比亚其实没有多少研究，也谈不上有多么浓厚的兴趣。他个人实际上更喜欢现代戏剧，只是现代戏很难有好的本子出来，只好时不时转向经典剧作。相比起排高行健、过士行的戏，林兆华排莎士比亚剧的确很少，只有1990年的《哈姆雷特1990》、2001年的《理查三世》以及2007年的《大将军寇流兰》（又译《科里奥兰纳斯》）三部，且相互之间隔了挺久。

然而，这并不影响这三出古典戏剧的现代品质。王子复仇记的故事已被多次搬上舞台，但林兆华的这一版哈姆雷特依然有很高的辨识度，令人印象深刻。演员没有什么特别的扮相和服装，布景不是金碧辉煌的皇宫厅堂，而是极为空旷简陋，只有顶上吊着两个电扇一样的道具，正中摆着一个理发师用的旧剃头椅子当作王位——这个椅子是舞美设计师易立明从乡下淘来的，隐含着谁坐上谁挨宰的寓意。更令人惊讶是戏中哈姆莱特的换位处理，这位复仇者的台词不仅出现在主演濮存昕口中，也出现在国王和波格涅斯口中。其实林兆华的想法并不复杂，就是为了表达“人人都是哈姆莱特”的理念，“今天是哈姆雷特，明天也可能是小丑，也可能是国王，谁都可以有哈姆雷特的处境。”

《哈姆雷特1990》是林兆华成立工作室后的第一部作品，演员们从排练片段开始慢慢成型，准备时间很长，前后跨度很大，但从一开始，林兆华就想好了他要表达的“泛哈姆雷特”思想，“有了这个东西我才排”。演员们起初也不理解他的设计，纷纷提出疑问，他就跟他们一点点解释清楚，最后成功把这出古典悲剧演出了先锋气质。

相比起四大悲剧之一的《哈姆雷特》，中国人对《理查三世》和《大将军寇流兰》就陌生得多了。林兆华选这两出戏，也只是因为发现“剧本里有我说的话”：从《理查三世》里，他读出了他想表达的“人们对于阴谋、陷害的麻痹感”；从《大将军寇流兰》里，他读出了他想表达的“一个真正的英雄，被自己人杀死了”。“这些在我们生活中太多了”，林兆华说，他选剧本，其实并没有太多考虑主题，也无所谓喜不喜欢，只是突然间发现自己的思想被另一个人写的剧本呈现出来了。

以这种方式阅读剧本，是从干校时期开始的。五十年代末，林兆华入中央戏剧表演系，特殊的政治文化环境里，莎士比亚只是作为欧洲戏剧史课堂上一个重要作家的名字出现的。老师指定课下排练的戏目里，也多是中国现代戏，外国戏极少。直到去干校劳动时，林兆华才带去了一些经典剧本，没事时就翻开看看。“上学时都没怎么好好看过剧本，都是在干校看的。看着看着，哎，这个戏可以排排，那个戏可以排排。”

“我得有我自己的表达，有我自己的方式，不然排它做什么。”在《哈姆雷特1990》诞生后不久，林兆华就在文章里引用布莱希特的话说，“有能力这样做的人就有权利这样做”。如今更是如此，作为一个导演，读莎士比亚，要有自身的解释，光靠戏剧评论家的一些东西是不行的。“我们不仅仅需要莎士比亚，我们更加需要我们自己对莎士比亚的认知，这才是经典的价值所在。所谓永远的莎士比亚，并不是莎士比亚本身，而是我们赋予了莎士比亚什么。”

2013年，《大将军寇流兰》受邀赴爱丁堡艺术节演出，这是中国第一部在爱丁堡艺术节上演的戏。当时，艺术节的总监到世界各地选戏，来北京看了林兆华这出，觉得不错，就直接请去了。这部戏充分体现了林兆华对于“形式”的追求，早在2007年初排的时候，舞台上出现的两支摇滚乐队就震惊了观众。林兆华自己倒觉得没什么，用摇滚来呈现两个对手国交战，“挺好”。在爱丁堡去了两三天，演完了就回来，他也没太在意当地媒体和观众的评价，“爱怎么想怎么想”。
现在，林兆华正打算排《仲夏夜之梦》——他的第四部莎士比亚戏。排这个也并不为凑莎士比亚400周年的热闹，他只是觉得这出戏“可以弄得很活泼”。尽管还没想好怎么排，但可能会加入一点民俗的成分，比如民间的说唱等。如同以往排过的所有戏，他在莎翁这出浪漫喜剧里，发现和表达着他想要的东西。

戏剧学者沈林：从莎士比亚里找“好玩”

沈林

见到有“莎士比亚研究专家”之称的沈林是在中央戏剧学院的院子里。这位中央戏剧学院戏剧研究所所长坐在爬山虎和藤萝投下的阴影里，不远处有十来个学生，正在排练瑞士剧作家迪伦马特的名作《罗慕路斯大帝》。他们穿着古罗马式的褐色长袍，呼啸着台词，在小小的庭院里乍起乍息。一墙之隔，外面就是人声鼎沸的南锣鼓巷。

沈林没有太在意。作为中戏教授和77级学生，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活在戏剧中的情景。“英语里戏剧叫play，就是有游戏、比赛的成分。”他喜欢说的一个词是“好玩”，看过这么多剧本、观摩过这么多出戏，似乎界定自己喜不喜欢、戏好不好看的标准就是“好不好玩”——这个戏很“好玩”，有意思，或者那个戏“不好玩”，很无聊。也正是因为觉得“好玩”，他把16世纪的老派英国人莎士比亚引为知己和长期研究对象，反倒是“欣赏不来”离现在更近的现代派戏剧。

沈林倒也不是一开始就钟情莎士比亚。虽然早早读过朱生豪的译本，但大学时第一次读《李尔王》英文原文时，他觉得既读不懂，也没什么意思。后来，有个同学好友因为父亲是外交官，经常有机会录到一些莎士比亚的朗读片段，就叫沈林一起去听。《哈姆莱特》、《罗密欧与朱丽叶》、《皆大欢喜》还有莎翁十四行诗经过英国演员之口流淌出来，清晰又悦耳，让沈林突然觉得“很好听”。他翻出家里的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跟着录音一起朗读，虽然半懂不懂，不少靠猜，但这让他感觉很不错，慢慢也体会到了意思。

渐渐地，他开始喜欢上了莎翁的戏。尽管也不是所有都喜欢，有时倒是会伴随着自身成长而多少改变理解。比如《奥赛罗》，看了演员奥逊威尔斯的同名电影后，对这部戏喜欢得不得了，后来不知怎的又觉得“好无聊”、“有悖常理”，直到年纪更长一些，积累了更多生活阅历，才深深产生共鸣，觉得莎翁写得真切，不仅有见识，而且很多类似的境遇和情绪他也在社会中遇到过，“很温暖”。

上世纪八十年代，沈林去英国伯明翰大学莎士比亚学院攻读硕士和博士，有好几年的时间近距离“接触”了这位文化偶像。学院就建在莎翁故乡的小镇上，是一栋湖边的三层乡间别墅（原来是维多利亚时期一位畅销小说家的宅邸），和不远处一栋“丑陋”的现代建筑近在咫尺——那栋大楼里是当时风头正劲、先锋革命的文化研究和语言学系，他们常常嘲笑研究风格复古传统的莎士比亚学院是“保守派的巴士底狱”。但学院的读书条件的确很好，每个学生有把图书馆钥匙，随时能进去翻阅40万部藏书。晚上没人的时候，沈林就进去读书，把所有的莎士比亚注释本摊在桌子上慢慢看。

学院离莎士比亚剧院很近（沈林比画了一下说，就从咱们这儿到南锣鼓巷牌楼），学生们常常喝完咖啡就去看戏，特别是一有新排的莎翁戏就一定要看。老师也招呼沈林说，别总在房间里看书写论文，最近有出戏不错，快去看。镇上剧场不少，各有特色，譬如莎士比亚剧院演莎士比亚及其同时代剧作家的戏，一个全木结构的小剧场专演莎士比亚戏，还有个仓库剧场演现代戏剧。关于莎翁的文本和舞台已经足够，相形之下，游人如织的莎士比亚故居倒显得“庸俗”了。

在这里，沈林邂逅了不少名演员。拉尔夫·费因斯、本·金斯利、艾伦·里克曼、海伦·米伦、朱迪·丹奇、德里克·雅各比等，当年都是脂正浓粉正香的“小鲜肉”，全是小镇上的熟脸。镇上人不多，演员们卸了妆，就径直去酒吧喝酒，这个演过哈姆莱特，那个演过理查三世，满屋子都是莎翁戏里的角色。沈林感叹，英国演员们演戏好，是因为他们都在戏剧舞台上摸爬滚打过，演过莎士比亚。

从莎士比亚学院博士毕业时，沈林还和演过《哈姆莱特》、《麦克白》、《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威尼斯商人》等名剧的朱迪·丹奇当了一回同学。毕业典礼那天，沈林迟到了，进门坐好，才发现旁边是朱迪。惊讶之下，他脱口而出“Judi Dench！”朱迪转过头，笑眯眯地点头。他这才知道，朱迪被学院授予荣誉博士学位，那一届文科毕业的只有包括他俩在内的三个学生。

莎士比亚为什么“好玩”？沈林说，单看剧本，莎士比亚并不好懂，结构也不符合我们的习惯，比不上后期的戏剧更能接近现代英语和现代思维、更润滑雅致。但莎士比亚的不同在于，他的剧作是有“文脉”的，很多都是改编自古代作品，内含深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积淀，不是灵光一现的突发奇想，也不光是个人生活中浮光掠影的感受。比如沈林非常喜欢的《大将军寇流兰》，剧本和背后所织结的和政治历史的关系，就非常值得咂摸。

再一个原因，是莎士比亚剧的演出、改编极为丰富，无论是致敬也好，叫板也好，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是在和莎翁进行对话，使其文脉更加绵长。令沈林印象格外深刻的，是有一次看格鲁吉亚剧团演的喜剧《皆大欢喜》。之前他看英国人的几个本子都没有觉得好玩，但格鲁吉亚的演出体现出了莎翁对田园牧歌爱情故事的戏仿谐谑，如同《堂吉诃德》是对骑士罗曼司的谐谑，这就非常精彩。“莎士比亚就像一个丰富的矿脉，不只是个舞台，也是个论坛，没有谁比谁懂得更多。”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