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莫老爷名字!’那汉道:‘小人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汉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奔走了去……小人自己的贱名,叫做李鬼。’”
作者 呼延云

当“假鬼”遇上“真鬼”
看没看过《水浒传》的朋友,大概都知道上面这段话,说的是李逵和李鬼的故事,假货遇到正主儿,难免狼狈不堪抱头鼠窜,在古代笔记小说中也是一样的道理,当“假鬼”遇到“真鬼”的时候,往往会产生强烈的戏剧性故事,或者大快人心,或者引人捧腹。
一、一鬼杀死一鬼
清代吴炽昌在笔记《客窗闲话》中记载过一件发生在他家乡的真实故事。
“吾邑有朱桥镇,布市也”。买卖布匹的人们每天凌晨从四面八方赶往布市进行交易,太阳出来之后散集,这个规矩已经执行了很多年,但突然有一天进行不下去了,因为最近这一代突然闹鬼。据见过鬼的人说,那鬼经常在通往布市的小桥边出现,“白衣冠,被发执扇,眉目下垂,口鼻流血”,形象十分阴森可怖,“世所谓无常鬼是也”。见到鬼的布商们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布匹也不要了,扔下便逃,有个布商居然还被吓破了胆,一命呜呼!
布商们于是商量着改变布市的交易时间或地点,但众口纷纭,一时间没有定议。村里有个叫王二的,家里出了点事情,急需银子,虽然听说了夜半闹鬼的事情,但万不得已,“于寅刻携灯负布趋市”,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碰上鬼,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快到桥边时,“遥见大鬼昂然来”,果然跟传说中一样,个子出奇的高大,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目露凶光,浑身血污,王二吓坏了,先一口气吹灭了灯,然后把布匹扔进草丛,钻进了旁边的桑树林里,“猱升树巅,藏丛叶间。”
月色朦胧,躲在树上的王二,见那大鬼走到桑树林附近,四下里瞧了半天,突然开口说话了:“明明有个人过来,怎么突然不见了,难道是妖魔鬼怪吗?”
王二一听有点发懵,怎么鬼称呼自己的“同类”也是这么不恭?就在这时,一件更令他惊诧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桥那边“又一大鬼来,服色面目相等”。
两鬼相见,后鬼向前鬼拱了一下手,慢慢地走过它的身边,前鬼困惑地看着后鬼,突然有所醒悟:“可恨,我等费劲心计才想出这个办法吓走布商,抢夺布匹,这个家伙却假扮成我等的模样,妄图分一杯羹,岂有此理!”然后张口便骂那后鬼:“你这厮怎敢分我们的东西!”岂料后鬼“忽扬大掌,拦腰一击”,前鬼扑倒在地,“首与上下身及两臂跌分五截”,然后长啸而去。
王二看到这突然“逆转”的剧情,吓得浑身瘫软,更加不敢下树,直到天蒙蒙亮,见到很多来交易的布商结队而来,才开始呼救。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搀扶下来,然后战战兢兢地走到那惨遭肢解的恶鬼身边,查看“解体诸因”,结果发现“鬼之首系纸糊者,两臂与手削木为之”,而且,这个鬼之所以如此高大,其实是因为“它”是由上下两个人组成,现在“上身一人、下身一人俱死,纸衣亦裂”。
布商们这才恍然大悟,“始悟二贼顶接作长人,假鬼以行劫”,那么后来将他们俩砍杀的‘鬼’又是谁呢?人们认为是“真鬼”现身,将二贼击毙,而事实上,不难推测出,真鬼之所以与假鬼“服色面目相等”,势必是见过假鬼的人扮成,很可能就是被吓死的布商的家人,深更半夜埋伏在小桥边,发现了恶鬼的真身,想到报案也不可能将这二贼置之死地,干脆邀请练武之人扮鬼击杀之,以鬼杀鬼,自然无人追究了。
二、一鬼吓死一鬼
纪晓岚著《阅微草堂笔记》中,也有两则“假鬼”遇到“真鬼”的故事。
有位农家妇女,长得端庄秀丽,她的小姑也很漂亮。“月夜纳凉,共睡檐下”,即将入梦之时,“突见赤发青面鬼,自牛栏后出,旋舞跳掷,若将搏噬”。这时正值夏收时节,家中的男子都到村子外面守着场圃去了,家中只有姑嫂二人,都被这恶鬼吓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恶鬼将她们俩一一奸污,然后跃上墙头,正要逃离,忽然惨叫一声“有鬼”!一头栽倒在地。姑嫂二人见这鬼很久很久一动不动,才大声呼喊求救。四邻听到之后,赶紧跑了过来,见倒在地上的那个赤发青面之鬼,不过是戴了面具而已,把面具摘下,才发现是村子里的一个恶少,“已昏仆不知人事”;而把这假鬼吓到的“真鬼”,其实是摆在围墙外面的一个来自土地庙里的土偶。土偶被塑成鬼卒的模样,月光下显得面目狰狞。
村中父老都说这是土地公公显灵,派土偶来惩治坏人,正在议论应该奉上些供品,一个路过的少年听了,哑然失笑道:“我的一个好友去担粪,我就把土地庙里的这个土偶放在他回家的路上,想吓他一大跳,本是一出恶作剧,谁知正好遇到了个假鬼做完坏事翻墙而出,哪里有什么土地公公显灵啊!”一位老人说:“你那个好友天天担粪,你别的日子不戏弄他,为什么今天要戏弄他?恶作剧的方法很多很多,你为什么没用别的办法,而抱了土偶来?土偶可以放置的地方很多很多,为什么你偏偏放在了这一家的墙外?这都是冥冥中的神灵在做主,你不过是不知道罢了。”于是还是组织村子里的人去祭祀了土地公公。
老人的逻辑并不严密,一连串的偶然不等于必然,何况要是土地公公真的有灵,何必等恶少强奸完了妇女再出手整治……不过令人开心的是,那个恶少被抬回家之后,躺了几天就死了。
与之相类的一则故事,更加充满了喜剧感。
有个叫王碧伯的人,老婆去世了,“术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在从前一期“叙诡笔记”《林则徐记载的一桩“灵异事件”》中,我们讲过,死者回煞的日子,按照规矩,全家要都外出以“避煞”。王碧伯也不例外,带着全家人外出。有一个盗贼穿着白色的长衣,戴着可怖的面具,子夜时分,“伪为煞神,逾垣入”,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又有一个伪装成煞神的盗贼也溜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呜呜叫着,学着闹鬼的声音。第一个盗贼一听,吓得寒毛直竖,“皇遽避出”。两个盗贼在庭院里撞了个脸对脸,“彼此以为真煞神”,一起大叫一声,“对仆于地”。第二天早晨,王碧伯带着家人回来,一进院子,看见俩“鬼怪”倒在地上,吓了一大跳,仔细看才发现他们是戴着面具的盗贼,“以姜汤灌苏,即以鬼装缚送官”。沿路的老百姓看见绑了两个怪里怪气的家伙,一打听是怎么回事,无不笑得前仰后合。纪晓岚在文末不仅慨叹:“据此一事,回煞之说当妄矣!”
三、一人识破“群鬼”
其实,前文所述的种种“真鬼”,也无一不是人造或人扮的假鬼,世上本无鬼,有鬼皆为假。明代朱国祯所著《涌幢小品》中的一则笔记,将这一点说得十分透彻。
有位姓书生,从小喜欢读书,过年时,别的孩子都去放花炮看杂耍,只有他,“独安坐读书不辍”。老妈问他为啥不跟小伙伴们一起去玩儿,他说:“观春何若观书。”不过,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好处,就是把书中的儒家思想都当真,都较真,所以有时候未免就“傻大胆”一些。
书生为了读书环境清幽静心,就搬到龙泉山寺去住。这个寺庙过去传说有鬼怪作祟,几个富二代“豪侠自负”,觉得自己都有拳打方世玉脚踢黄飞鸿的本事,所以根本不信这些,拿龙泉山寺当打怪升级的练功之地,没事儿就跑到庙里把和尚们揍一顿,后来干脆就霸占了寺庙的主殿,把几个和尚赶到茅房去住。谁知三更半夜,真的有碧眼蓝面,长舌独角的鬼怪破门而入,挥棒便打,那几个富二代吓得半死,哪里还顾得上抵抗,抱头鼠窜,“多有伤者”,和尚们把这件事大肆宣扬,富二代们觉得丢人现眼至极,再也不敢在龙泉山寺里多待了,纷纷逃下山去。
书生却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继续留在寺里安静地读书,吃饭睡觉都跟平时一样,“僧咸以为异”。
这天深夜,月光从窗棂透过,洒在地面上,王书生正在卧榻安睡,突然屋顶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嗥叫声,凄厉而可怖,然后飞下瓦石,砸落在书生的床边,然而书生置若罔闻,继续呼呼大睡。第二天是个风雨雷电之夜,妖怪的叫声又起,关得紧紧的门窗异乎寻常地摇撼着,仿佛外面有什么东西正拼命要往屋子里冲入,而王书生“方檠灯端坐,神气自若”……这么折腾了一个多月,感觉《封神榜》上有名的恶鬼、《西游记》里无名的小妖跑到龙泉山寺轮训了一趟,书生的读书生活却丝毫没受影响。
和尚们聚到一起,涌入书生的房间,问他:“我们寺里一直都在闹鬼,前一段时间很多富家子被伤,你难道不害怕吗?”
书生说:“不怕。”
“那些富家子走后,你有没有遇到一些可怕的事情呢?”
书生说:“没见到。”
“你一定见过,不要不承认。”和尚们坚称,“那是鬼怪在作祟啊,它们是嫌你住在这里触犯了它们,所以才出来驱赶你,你还能安心住在寺里吗?”
书生大笑:“作祟的鬼我没看到,作祟的和尚我倒是看见了一群。”
和尚们顿时个个面红耳赤,还在拿话来遮挡:“也许确实是寺中死去的师兄们在作祟吧。”
书生笑得更厉害了:“世上无鬼,死人如何能作祟?驱走富家子和一个月来吓我的‘鬼’,就是诸位啊!”
和尚们还不认账:“你亲眼见到了吗?不过是瞎猜罢了。”
书生说:“我确实没有亲眼看见鬼,但如果你们没有搞鬼,又怎么会言之凿凿我一定会见到鬼呢?”
和尚们顿时哑口无言,只好承认所有的“鬼怪”不过是“假妖试之”罢了。
由此看来,扮鬼只能吓唬心中有鬼的人,对于那些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鬼的人而言,则完全无济于事。也许有人会替那些扮鬼的人叫屈,“装鬼抢劫财物或装鬼奸污妇女,都罪不至死”,但是倘若他们不去作恶在先,又怎么会引来杀身之祸?近年来,舆论似乎总在呼吁打鬼者要温良恭俭让,但细细想来,打鬼者固然要执法文明,但扮鬼者好像才是始作俑者吧。从这个角度讲,那些总是把自己打扮成公理正义化身的学者们,是不是也呼吁一下扮鬼的人应该温良恭俭让一些呢?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