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卷本《阿城文集》出版 全方位揭秘“非典型”阿城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阿城是个特别的存在:八十年代以一篇不长的小说处女作《棋王》震惊文坛,成了一代代中文系学生必读的经典,许多年来,他自己却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学圈中人,而是类似百科全书式的“杂家”——给侯孝贤编过剧本,给《华夏人文地理》当过主编,电影、音乐、绘画、收藏、摄影、文坛掌故、天文地理、现代科学,属于广义“文化”的东西,他都无所不精、无所不谈;是著名电影理论家钟惦棐之子,和新中国同岁,到内蒙古、云南等边远地区当过插队知青,却擅长清谈,对久不复见的中国传统信手拈来,文章颇有魏晋明清风范;移居美国多年,却坚持不学英语,为的是保持“文字的纯洁性”(王朔语)。
作者:张玉瑶
不恰当地套用一句网络用语:他久已不在江湖,江湖上却一直有他的传说。这些年来,阿城写狭义的“文学”少了,但他早年出版的作品,包括中篇小说代表作“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别具特色的短篇小说集《遍地风流》,智性通脱的散文随笔集《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等等,都依然是不少人的枕边长读书,被“江湖”视为“有笔力”的典范。1998年,作家出版社出了一回《阿城文集》,五卷,即以上五种。
今年三月,汉唐阳光又推出了《阿城文集》,这次是七卷。除了以上为人所熟知的五种,还新出两册随笔集《文化不是味精》和《脱腔》,收录了一些集外作品与这些年的新作。《文化不是味精》延续了他的清谈风格,按文化、电影、绘画摄影、音乐、人物等类别编纂;《脱腔》则主要由《华夏人文地理》卷首语系列,读书所得所感以及与查建英、陈村、宁财神等人的谈话这三部分组成。这是阿城的作品迄今为止最全的版本,由阿城本人亲自校订。
文集的一位年轻编辑的手记,当他们提出为阿城编这么一套文集时,将近七十岁的阿城起先很是踌躇,不愿意为过去的文字耗费这么多时间:“出什么文集呢,你们不给我找麻烦呢嘛。”但到了正式编纂校订,却一点也不含糊,对于每篇文章的写作时间、发表刊物,都责成编辑一一查找订正,因为“时间本身是有意味的”,什么话什么时候说、怎么说,都不能脱离其背景。对于旧作,增添了外文版序言和相关名家对谈;对于新出两种,更是反复增删添改,直到定稿前一天,还添了好几篇文章进去。最后,两本书的体例、编排和编辑最初草拟的模样大相径庭。对于阿城这么一个兴趣点广泛、注意力转移迅速的人来说,这种“锱铢必较”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1985年,阿城在《文艺报》上写了篇有名的文论《文化制约着人类》(后来被认为是“寻根文学派”理论文章之一),有些含含糊糊、不便明说地表达了“文学家若只攀在社会学这根藤上,没有深广的文化背景,其后果可想而知”的观点。那时,他才刚发表处女作没多久,应还未能预料到后来自己文集的出版,却已对文学创作面貌有了一个整体性的观测和预见。回到前一年,横空出世的《棋王》令人讶异:在知青文学的一片血泪声中,同是知青的阿城却讲了一个下棋的故事。主人公王一生也是知青,绰号“棋疯子”,以一当十,有种不可捉摸、高深莫测的道家风度,于清淡中入骨三分。但到了今天再看,阿城的叙述就显出了它的恒久性和不过时性,因它不以时代而以文化为底子。其他文学家不写文学了,即为“封笔”;但阿城后来不写小说了,还能持续地表达,在文化的多棱镜上,辐射出更深更广的面向来,堪称无二。
传统:“他回到五四之前更久远的地方”
由新版《阿城文集》出版之际,《书乡周刊》记者采访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和他一起聊聊阿城的人和文,以及折射出的诸道文学史、文化史景观。
孙郁:阿城是个高人,远远走在前面
《书乡周刊》:阿城处女作《棋王》最初发表时,您读到感觉怎么样?
孙郁:那时我们看了,都傻了,小说还能这么写。他回到了过去明清小说的传统里,又有一点现代人的智慧在里面,不简单。在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那一代作家里,他是分量最重的。之前我们看的都是红色文学、革命文学,把士大夫的东西和旧小说的东西都切断了,而他接上了。当时,除了汪曾祺有老一代的民国基因,1949年以后出生的人几乎不可能有这么一种底色。阿城后来如果继续写小说会写得更好,但他没有,写别的去了,也是有点可惜。不过他可能就是更适合写小的,像博尔赫斯那样。
书乡周刊:这种底色和阿城的家学渊源也有很大关系。
孙郁:是的,他爸爸钟惦棐是搞电影理论的,很厉害,家里藏书很多。钟惦棐1957年被打成“右派”,阿城做什么都没有资格了,不能去天安门受毛主席接见,只能去琉璃厂,看看古书古字画,和小兄弟谈谈文物鉴定,反倒因祸得福,得到了主流文化没有的东西。这个东西对他来说很有趣味。他到云南插队,写着也是玩儿的,没有那么功利性。因为没什么书看,就凭着自己记忆把看过的东西写下来,却写得那么好。汪曾祺在1980年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个奇迹(注:汪曾祺代表作《受戒》发表于1980年),阿城起来,就属于新中国出生的这一代的奇迹。《棋王》和《受戒》都是当时的典范。
《书乡周刊》:在中国文学谱系里,阿城应该可以说是接续了汪曾祺那一脉下来的。
孙郁:他们有相似性。《棋王》一出来,汪曾祺就写了评论,评价很高,甚至说“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但还不完全一样。阿城是旧小说、市井这一派比较多。汪曾祺比较复杂,开始接触现代派,后来又接触明清小品、古代戏曲,最终杂陈成这么一个模样。汪先生是更散淡,是生活艺术化、诗化的写作。而阿城的文章里还是有股不平之气,有对社会明显的批判。汪先生也有批判,却用诗意的东西把它们净化了、驱散掉了。
《书乡周刊》:的确,读汪先生觉得是清淡,但读阿城觉得有股清峻。
孙郁:是,阿城身上有一种六朝文人的气质,比如和政府不合作,和主流意识形态保持距离。汪曾祺是随遇而安,你让我到主流里,我就到主流里,就写样板戏。你不让我到主流里,我就安之若命。但他们都把汉语的魅力发挥到了一定高度,这个很不简单。
《书乡周刊》:看到网上有人问文章怎么写出笔力,不少人都举《棋王》和《受戒》的例子。读阿城小说,可以看出他对文字的掌控力很好,很节制。
孙郁:他的古代文学修养很好,而且能抓住古代文学的魂。他熟悉古代小说的套路,但不是生硬地模仿,而是在那套语言中浸泡,再用那种语言来写现代的生活。写他们那代知青的生活,王小波也是一个,和阿城是两个高峰。不过王小波用的是现代人翻译过的自由主义的语言,而阿城是中国传统的东西比较重。在八十年代那一批作家里,阿城是硕果仅存的几个我觉得写得很好的。当时很多红极一时的作家,现在已经没有人阅读他们的作品了,但阿城是可以反复阅读的。他有种沉甸甸的东西在里面,不是回到五四,而是回到五四之前更久远的地方。
《书乡周刊》:这次新出的七卷本《阿城文集》您都看了吗?
孙郁:都翻了翻,前五本以前出过,都看过。他能记言论,我非常喜欢。他的《脱腔》里对“文艺腔”的看法,我觉得可能受了木心的影响。所以他给西方人介绍中国作家,第一个是汪曾祺,第二个就是木心。
《书乡周刊》:这两个人跟他本人都有一点像。
孙郁:都是一个类型的。木心现在主流文学界不认,但其实他的东西是可以反复读的。他知识面很广,能用诗经的笔法来写作,这在当代作家里没有别人。他也是中国五四以来写俳句写得最好的。你知道,俳句很难写,要在短短几个字里面叠加很多意象,阿城注意到了木心这种对于语言表达的无限可能性的实验。可以说,阿城的写作也是在用汉语做实验,怎么在方寸之间展现出万千气象。
写作:“在黑暗的门里试炼人的灵魂”
《书乡周刊》:阿城的代表作“三王”里,您最喜欢哪一篇?
孙郁:印象最深的还是《棋王》,写得太好了,出神入化。我给北大出版社编了一套《当代文学经典读本》,专门选了《棋王》,还为它写了一篇文章。“车站乱的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在说话”,这个起笔就很不凡,很伟大。好的作家应该是个文体家,有自觉的文体意识,但我们很多当代小说家都没有文体意识。你看阿城写的《遍地风流》,每篇很短,有一点点像聊斋,或者六朝、明清的笔记,那么传神,又那么惨烈,有大的悲悯在里面。
《书乡周刊》:王鼎钧先生也很推崇《棋王》。他在文章里写,“王一生能活下去,因为心中有棋,也正因为人生的意义剥落殆尽,才抱住了棋不放”。好像有一种非常悲剧、绝望的意思在里面。您觉得王一生这种青年,身上更多的是悲剧还是超脱?
孙郁:我记得王一生最后“哇”地哭了。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他在棋里面忘我了,但在生活中,痛苦还是很强烈的。可是通过下棋,在“艺”的里面,精神得以升华,这是中国人能够活下来的比较高的境界。我插队的时候,大家也有不同的方法来“升华”,有的是在山上玩各种石头,有的是偷偷去抄苏联乐谱,我当时是看穆旦翻译的诗集,每个人都靠一种方法来度日。其实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的,我们已经属于比较小资的那一类。
《书乡周刊》:《棋王》里,有两个地方让人印象特别深刻,一个是饥饿,一个是对棋的痴迷,两件事写得都非常极端,好像构成了生理和精神的两极,很巧妙。
孙郁:对,他控制得很好。鲁迅讲,陀思妥耶夫斯是把人放在万难忍受的绝境里来拷问人的灵魂,阿城则是把人放在这样一种绝境里来写人的生存。现在的作家,写这种绝境里的生存状态,不太容易写出彩来。王小波有的时候会飞扬起来,靠超人的想象来颠覆,而阿城靠的却是不动声色。他运用传统,却没有旧文人的迂腐气,他是懂世故的,懂世俗社会的,而且又能在世俗里看出势利来。不像废名,很雅,写小说很漂亮,但他一写到世俗的苦难,写到人深层的心理时就停下来了。他只能进入禅味,进入美,像古代的绝句,像贾岛、李商隐的诗,很有味道,但不能像杜甫那样进入人生大的悲悯。通往黑暗的门对于他是关上的,他也不忍走进。但鲁迅就走进去了,阿城也是走进去的,在这里面来试炼人的灵魂。汪曾祺后来有几篇小说,也是用黑色幽默来进行反讽,写得很好。现在的知识分子在象牙塔里,虽然能够写得很美,但和人世是隔的。汪曾祺和阿城都是不隔的。
《书乡周刊》:他会写到知青生活里的趣味和普通人的美意,比如《孩子王》里的王福,还有《树王》里的肖疙瘩,都是很特别的形象。
孙郁:阿城写的棋王、树王、孩子王,都不是书斋式的人物。其他知识分子总是喜欢写和自己很像的人物,但他写的是另一种。特别是《遍地风流》里,更是写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什么人都能写,这不简单。同样是写到农村去劳动,杨绛的《干校六记》关心的就是另一种问题,关心知识分子,底层农民她是关心不到的,但阿城会看到。
文化:“他把学问和艺术打通了”
《书乡周刊》:一般知青作家都注重书写自身的痛感,但阿城却能把知青经历上升到文化哲学的层面上。这也让他在文学史上被归入了寻根文学一派。您怎么评价他的这种“文化写作”?
孙郁:他可能不是刻意这么做的,而是他自己的修养、积淀,让他在处理这样的经验、记忆、题材时,能够在无意识中上升到文化层面,而不是停留在意识形态和泛道德话语层面上来表述。那时的知青文学基本是控诉,但他写的是人性,不是用哭哭啼啼的方式去反抗,而是用自己的智慧和审美来笑傲江湖,这一般人做不到。另外,他也在抵抗当时文学作品中泛滥的那种“红色语言”。当时我们看到阿城小说后,都不知道他的话语是怎么来的,突然觉得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太简单,都是线性因果的。而阿城是高人,他远远走在我们前面。
书乡周刊:一般的作家都是“文学人”,但感觉他是“文化人”,把文化打通了,再回灌到文学里去。
孙郁:他的小说有道家的东西,他对考古学、文献学、民间图腾信仰也有深厚的兴趣,是从多学科进入的文学。现在很多作家都是从文学到文学,文学背后没有历史,读完就完了,但阿城的文字不是这样。汪曾祺和孙犁当时最看好两个作家,一个是阿城,一个是贾平凹。贾平凹一直守着一个地域写小说,有定力。而阿城飘来飘去,对写小说可能有影响,但对做学问有好处。
《书乡周刊》:阿城跨界的确广,不光是社科文史,连科学都能说个一二三来。
孙郁:所以说,他写小说也是玩儿一把,玩完了就撤出来做别的了。他还会修老爷车呢,会做全套家具。年轻人读他的书,会感受到他的厚实,生活的厚实和学问的厚实,能在小说里表现出学问的不多。连王朔一看都特别倾倒,说阿城太有学问了、书得读太多了。他是通的。
《书乡周刊》:他的人生职业经历也很丰富,从事过图片编辑、公司职员、电影评委等等。
孙郁:所以说,他的存在对我们这些接受过正儿八经高等教育的人是一种嘲讽。教育把我们塑造成这样一种样子,但他的那种有趣、丰富,我们没有。
《书乡周刊》:您觉得,广义的文化能给一个文学作者带来什么?
孙郁:生活在一个文化的场域里,作家能够采集更多的品种,在一个大的背景下思考问题,肯定会广远。托尔斯泰、泰戈尔、鲁迅都是这样的。王小波也对罗素很熟悉,对欧洲文化传统很熟悉,这些对他的写作影响很大。好的作家应该是文化人,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是天才型的,就像萧红。
《书乡周刊》:现在80、90后年轻作者的写作,常常是进入了一种“小时代”式的,侧重于去书写自身的经验,有一种迫切的想甩开传统包袱的倾向。阿城这种有文脉、有厚重历史感的作家越来越少,会不会很可惜?
孙郁:你说的也是一个类型。我们这代人可能经历的苦难多,会喜欢更沉重的东西,但我想年轻人这么写作也有他的道理,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而且社会、文化上有很多禁区,他需要在有限的范围内展示自己的一种想象,你不能不允许。在文学生态里,三毛、琼瑶也是一种被需要的类型。但我想,他们会把沉重的东西放掉了。鲁迅当年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小说二集》里说废名,说他“低回”,“不够广远”。这个广远说得特别好,视野要广远。中国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命运不是由自己决定得了的。生活在一个复杂的文化体制、社会生态里,若不能够深入了解方方面面的情形,只放在一个狭隘的层面上写……当然是一种类型,但我们更希望有人能够力透纸背,能够穿越认知的屏障,把我们生活的更深层次呈现昭示出来。厚重,广远,我们是期待的。年轻人长大了,应该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类型。我相信中国这么大的国家,时不时会有好的作家冒出来。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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