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杜拉斯所说:“好像有谁对我讲过,时间转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最可赞叹的年华,在这样的时候,那时间来去匆匆,有时会突然让你感到震惊。衰老的过程是冷酷无情的。”就在那会儿,我想起了契诃夫。
作者 汤世杰
莫斯科红场
恰初夏六月,得空能在莫斯科红场作悠闲踱步,随心蹓跶,或还真算得上一件幸事。时逢周六,游人不多不少,阳光绚斓却不眩目,建筑的暗部历史的阴影似都已遁往远方。很安静。广场很安静。没有喇叭。没有喧哗。没有叫卖。也没有广场鸽。偶有一两声笑声飞过,转眼便如鸽子般腾入云霄,不见踪影。莫斯科河在离广场不远处流淌,不闻水声,倒能觉出日子如水没山岩般悄然流淌,漫漶淋漓,平靜自在。走着走着,心头突然一愣,自问我来这里是要干吗?想想还真没什么堂皇的目的,闲逛而已——所谓旅行,其实就是闲逛。闲逛自然哪里都行,区别只在熟悉或陌生,熟悉处有熟悉处的会心,陌生处有陌生处的新奇,而红场于我,却既陌生又熟悉,两种感觉的奇异迭加,方造就了那段短暂亦悠长的时光。
想去红场作一次闲逛,仿佛是头晚陡然萌发的念头,细想又像是早年读契诃夫时,便深藏于心久远到近乎忘却的宿愿,犹想当时,觉得天远地远的,也就做个梦吧,哪想到会真有那么一天?我去的那天,离契诃夫1904年7月辞世,恰恰111年。那天早晨,我从头晚住的莫斯科郊区一家酒店乘车而来,其时,一个地道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刚刚过去,回想半生往事,居然有些恍兮惚兮。记得从机场到酒店路上,已见路边有几小片白桦林,在夕阳映照中窈窕地一晃而过,心中便有一些歌声隐约响起,歌者到底是叫娜塔莎还是冬尼亚,已无从忆起,更无法分辨——念中学时,教授俄语的先生曾让一帮青涩少年学着用俄语给远方写信,说最好能交个苏联朋友,好像还真写过,也收到过回信,只记得是个女孩,然世道陡变,往事如云,一点飘渺的记忆也早已杳若黄鹤。如杜拉斯所说:“好像有谁对我讲过,时间转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最可赞叹的年华,在这样的时候,那时间来去匆匆,有时会突然让你感到震惊。衰老的过程是冷酷无情的。”就在那会儿,我倒想起了契诃夫。

算起来,幼时读过的苏俄作品还真不算少,尽管多是囫囵呑枣。那得益于初中、高中的两位班主任老师,都是教语文的。那样的年代,他们居然能想到叫我们课外读些苏俄文学,想想怎么也是幸运了。一晃五十年过去,既到了莫斯科,该想起也可以想起的苏俄作家,自可数出一大串,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屠格涅夫,甚至马雅科夫斯基,肖洛霍夫,但我最先想到的却是契诃夫,那似与身在其中的那个广场无关,倒与那天既明亮亦沉郁的天气有关。自打读过契诃夫,我才对俄罗斯有了真正意义的亲近,而地图上那片辽阔得让人乍舌的疆域,才变得稍稍可以感性地触摸。当其时也,野草般生长在长江边一个小城的一帮孩子,三步两步,转身就到了郊外乡野,注定了如今已垂垂老矣的我们,根本无法掩饰我们与麦子、玉米一样的出身。而就在那时,我读到了契诃夫。“契诃夫给我们讲述的故事是俄国乡村发生的故事,那是非常遥远偏僻之地。当我们读契诃夫的小说时,我们就仿佛是从那里来的一样。瞬间这些故事就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故事。”多年后读到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这段话,方明白一个好的作家,就有这种本事,总会让你觉得他就在你身边,甚至就在自个熟悉的一群人中间,似乎只要一抬脚,就能跨进他所描述的那片情境,去体味他以一支笔抒写的那些欢乐与忧郁,那些酸甜苦辣……
信步而行,脚下就是那个著名的广场。早已想好,不必专意去仰望少年梦中闪耀过的红星,亦无须去瞻望神圣飘渺如在云中的水晶棺和检阅台,远远在无名战士墓不熄且通红的祭火前默看了几眼,再转身去克里姆林宫对面华丽的古姆百货大楼溜了一圈,出来便开始了信步由缰的闲逛。其实我并不了然,契诃夫是否与那个广场有过什么关联,至少我至今也没读到过他直接涉笔那个广场的文字,但不知怎么的,在我心中,契诃夫似乎就在那个广场上,甚至,很怪异地,仿佛他就是那个广场,他的那些作品,一字一句所营造的,也正是那个宽阔却充满了不幸、沉郁却不乏生机的生活之场。
如此,走在红场那样一个真正的广场上,就没法不去想到底什么叫广场,广场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神圣与世俗之间
这世上,不知有没有一部《广场史》?据说,一个城市的广场,当是那个城市的公共客厅。而另一个说法是,这个世界的许多重大事变,也都与广场相关。用前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的话来说,所谓广场,指的就是“集中一切非官方的东西,在充满官方秩序和官方意识形态的世界中仿佛享有‘治外法权’的权力,它总是为‘老百姓’所有的。”这是个有些绕口的怪异判断。但细究任何一个广场,它的前世今生,倒真都暧昧得叫人无法深味,也复杂得叫人失去探究的耐心。起初,它往往是片空地,继而慢慢演变成了集市、商场,从早到晚,都充斥着市井的叫卖声与寻常民众的摩肩接踵。一个通常意义的广场,其源头,自当是自由无羁的生发地。而权力,则早就在暗中觊觎着这样的空旷、拥挤与繁杂,其实那正是权力需要且赖于存在的对象和大众。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广场的周边耸立起了许多皇家和宗教富丽堂皇的建筑,使之既有了宣谕颁旨之肃穆,也有了砍头行刑之血腥。前者用以宣示权力的至高无上,后者则用来警示对权力不忠的后果之惨烈。
“红场”的一端,在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前,有个圆形平台,俗称断头台,正是当年宣读沙皇命令和达官贵人向民众说教的地方,也曾是个令人惊悚的执行极刑之地,台上刚刚宣读完处死令和犯人罪状,行刑便在台下堂而皇之地进行。可见,一个自然形态的广场,原本是个近乎大杂烩的所在,是个人人可到,与人人有关亦无关的地方,变异则是后来才发生的。如果原始意义的广场,只是普通民众的聚会、狂欢之所,进入现代,一旦被权力占领,广场则暗生异变,成了炫耀威权、武力的场所,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成了普通人的禁忌。那个巨大的、空空荡荡的空间旁,往往耸立着帝国的入云尖顶、王朝的巍峨宫殿,一个普通人行至其间,会时时生发作为个体生命草芥般渺小的感叹,满怀无以名状的不安甚至恐惧。
广场虽与政治、宗教相连,但广场的初衷,到底还是人们聚会、交往的场所,由此也注定任一广场,最终都要由神圣走向世俗。恰如我正行走其间的红场,也早已超越了那样的时代,成了一个现代意义的广场。它曾是以前的沙俄,后来的苏联,现在的俄罗斯举行各种大型庆典及阅兵活动的中心地点,并由此而成了世界著名的广场之一。二战期间,当德国军队已然兵临城下,正是莫斯科红场举行的那一场盛大阅兵,显示并鼓舞了俄罗斯战至必胜的决心。当时行经红场的士兵和战车,接受过检阅,便立马连夜开发前线。对于士兵本身,那样的检阅,究其实就是一场既辉煌又悲悽的生离死别,最终的结局,无非男儿马革裹尸还。在各种各样的记载中,那场喧赫一时的大阅兵,都被渲染得无比庄严豪迈。我曾经被那样的慷慨赴死弄得热血贲张,情难以禁。以至以往,我总以为红场是个无边无际的神圣巨无霸。直到那天闲逛才发现,其实它比我想象的那个广场要小得多。
二战中的红场阅兵式
另一种宁静
是的,走在那个广场上,我的头一个感觉是,红场与传说和想象中那个巨无霸广场相比,与可容千军万马浩荡前行,甚至可让巨型战略导弹战车轰然驶过的影视形象相比,实在太小,太小太小。那么小的一个广场,真无法与我们熟知的那些大广场相提并论。其实不仅红场,欧洲许多同样叫做广场的广场,诸如去过的柏林格兰登堡门广场,古罗马凯撒广场,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都非我们印象中的巨无霸,无非一块空地,中间有点什么雕塑、纪念碑之类,周边是些或大或小的咖啡馆或商店。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如今已到处都摆满了咖啡馆的遮阳伞和座椅,干爽的桌布,铮亮的刀叉,伫立的侍者,随时都在恭候即将到来的客人。行走其间,除了想到悠闲,何曾会有其它?而在广场旁的一幢旧楼里,爬上五层陡峭的旋转楼梯,我曾亲睹一场烧制玻璃器皿的现场秀;而从那个古老作坊的窗户看出去,正是圣马可广场上那座著名的,高高耸立的教堂钟楼。那样的广场,其形而上的存在似乎远大于它的实在空间,但看上去却早已没有什么庄严感,或曾经有过,已然风光不再。
如今的红场,除了无名烈士墓和克里姆林宫人口有士兵值守,人们尽可随意停留,纵情嬉戏。如果有座椅,老人便可以在那里斜倚而眠,情侣可在那里大秀亲密,孩子们也可以在那里追逐打闹,不一而足。那天,在面对克里姆林宫的古姆百货大楼一个入口前,包括一位身着茜红色套装的漂亮女士在内的一排俄罗斯男女,一直在潇洒地手持烟卷喷云吐雾;稍往中间一点,临时搭建的雨棚下,一场书市正在不紧不慢地进行;而靠近瓦西里升天大教堂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前方,一溜的充气沙发中间,一个身着红衣的肥硕女子,就在那里呼呼大睡,睡得那么深那么甜,或正陷落于一个美梦之中。对于她,广场想必是宁静又宁静的。转过去一点,背对着瓦西里升天大教堂,一对手持鲜花的新人正在拍照留念,他们的一众亲人站在一旁满脸笑容地注视着他们:并不怎么英俊的新郎,一身深黑的西装,远逊于美貌莎娃的新娘,一袭雪白的曳地长裙。她们微笑着。拍照者只用手势指点着他们,听不到任何喊叫、喧哗与狂笑——整个红场尽管不是毫无动静,细听,虽也能听到大凡那样的地方必有的嗡嗡声,但我仍可断言,那是个宁静的广场。
红场上的猫科动物游行艺术节
我所说的广场的宁静,并非说那里完全没有声音,更多的倒是是指那种出于人们内心的宁静,那样的宁静,只在某片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土地上,才会生长。想想那对新人,到底是有多幸福,才会笑得那样温馨,那样灿烂!而那个睡得昏天黑地的女人,究竟是有多心宽,才能在大街上睡得那么熟!可以想像的是,她梦中巧克力般的香甜与缱绻,正与历史深处曾弥漫在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前断头台上的恐怖血腥交织在一起,就像古姆百货大楼里缓缓而行的购物者,与大楼前姿势优雅的吸烟者群像,正与无名烈士墓前的静穆混杂在一起,临时书市散发出的缕缕书香,与守护在列宁墓前肃立的卫兵满脸的威严互为映衬。前者作为日常生活透出的幸福而又慵懒的气息,似乎完全无视后者标示的权威与庄严,正自由自在肆无忌惮地舒卷弥漫。那样的气氛真迷人极了。但那些吸烟者,那个呼呼大睡者,那对被幸福浸泡得几乎鼓胀起来的新人,与那些曾经在广场上接受完检阅却再也没有归来的士兵们,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联系呢?历史早就跨越了那段时光,也跨越了那个广场,人间对亡灵的超度也不知进行过几回,但联系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在那一刻,他们不自知或知而忘记而已。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空里,广场以一种无语的方式,明示出了那种日常生活的深与广。足见作为空间意义上的广场之“广”,不惟所占空间的大小,更在它的气度,它的包容度,它是否能容纳各各不一、摇曳多姿的生活——这一切,则从另一个维度上,近乎无限地扩展了一个广场的深度和广度。
石头、书展与契科夫
真的,对于我,在如今的红场闲逛尽管轻松惬意,但细细想来,开头倒也并非如此。打年少言必称“老大哥”的时候起,漫漫岁月,也曾无数次在想象中走进这个以“红”命名的广场。年少懵懂,我猜那或与1917年那场革命有关,那样的命名,把一片寻常不过的土地与一场夹杂着枪炮声硝烟味的历史巨变,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其实大谬——当然,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恰如普鲁斯特在《斯旺的道路》写道的:“历史隐藏在智力所能企及的范围以外的地方,隐藏在我们无法猜度的物质客体之中。”就连“红场”这个名字,也如此。红场虽名之为“红”,其实此“红”并非彼“红”, 1517年,原来的广场发生过一次大火灾,因此也曾被称为“火灾广场”。它原名“托尔格”,意为“集市”,其前身是15世纪末伊凡三世在城东开拓的“城外工商区”, 面积达9.1万平方米。直到1662年,方改称“红场”,意为“美丽的广场”——那与革命、权力、军威、统帅等,都毫无瓜葛。
俄国作家契科夫
而那样一个广场,真会与契诃夫毫无关系吗?走在红场上,无论如何,契诃夫一直都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而直到那时,我还没读到过契诃夫有关红场的文字,但我猜想,如果他要真写到过红场,恐怕不会有什么言不由衷的颂词。这个有良知的作家,他的那支笔,从来都不是用来歌颂权力的。契诃夫的所有文字都在向我证明这一点。他以一个作家的方式,颂扬美好,抨击虚伪与卑鄙,抨击滥用的权力对普通人的无耻欺凌。众生皆苦。在契诃夫笔下,那些普通人正如红场上的那成千上万块石块,一直都在遭受着历史的踩踏。由此我才想到,其实,广场真正的主人,除了逝者如斯夫的时光,从来都是那些匍匐于地的石块。而正是它们,无论白天黑夜,都占据着那个巨大的空间,也充盈于契诃夫整整一生的文字书写。
我脚下那个著名广场的地面,是用略显长方形的石块铺成的,应该就是所谓的“面包石”吧,中间稍许有点鼓凸,一如俄罗斯人俗称的“列巴”。年深日久,那些来自大自然的石块,已被人世的时光磨得像锻制过的铁块,即便在尘土与垃圾碎屑之中,也显得乌光锃亮。每块石头都静默无声。在已然逝去的时光里,王公贵族、铁血武士、市井平民、远方游人,都曾从那里走过。不同的脚步,走在那个广场上,自会发出不同的响声。没人会指望,一个胸前挂满勋章、脚蹬高统皮靴、鞋底装着马刺的将军,或一队荷枪实弹迈着正步的士兵,会像一个普通老百姓那样悠缓而行。自然,不同的脚步,也会给那些石头留下不同的印记,但再强大的印记,也禁不住时光的磨洗,会慢慢变得稀松寻常,变得无法辨认,无足轻重,最终以至于无。难道不是吗?权贵者可以把历史改写得面目全非,却无法改变一块石头的记忆。
那天,红场的中心位置,正在举办一个规模不小的书展。展位显见是临时搭建的,就像在国内通常看到的那样,却井井有条,显见并非头一次举办。各种开本各种装帧的书,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候着读书人的光临。那时我再次想起了契诃夫,要是能买到一本契诃夫的书,即便看不懂俄文,也可留作纪念——世上有那么多大人物,文学的、思想的、艺术的,等等。在那么多人物中间,你须找到你自己的亲人,找到精神上的血统。走到一个展位前,从我学过俄语却早已忘得精光的脑子里,勉强搜索出了“契诃夫”和“一个”、“书”这三个单词,书摊的主人似乎听懂了我的意思,转身从身后的简易书架上,一下子搬来十多本精装书,大开本,深红烫金封面,摞在一起,足有两尺厚。书摊主人满脸笑容地用俄语跟我说着什么,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懂。那时我真后悔怎么会把当年学过的俄语完全给丢了。但带着那样一套契诃夫的书,对我后续的长途旅行,实在太重了。我一再用俄语说“一”本,但主人听了只是不断地摇头——到底是不肯拆零销售,还是怎样,我至今也没想明白,最终只好带着遗憾离去。但我并非没有收获:至少我知道了,契诃夫还在广场上,还在俄罗斯人的心里,没有离去。
至此,我终于明白,我是但又不完全是来看那个叫“红场”的广场,那个叫做“红场”的实在空间的。红场提供的,只是一个真正的广场的样本。我只是在那里随便走了走,想了想,什么叫做广场,明白了一个叫做广场的空间究竟为何物。契诃夫曾说,一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恕我愚笨,对于广场,我至今也没找到那个最好的说法。我知道,红场是美的,是那种日常甚至庸常的美,就像契诃夫笔下那些不乏可憎却更多可爱的芸芸众生。如此,不妨说,契诃夫毕其一生的所有作品,营造的正是一个那样的广场。他让我们看到的,是广场上的那些石头,那些被践踏过也被擦亮过,接受过雨雪冰霜,也接受过汗水鲜血的石头,是生活广阔而惊人的真实,是无奈中如远方夜灯般的希望,也是沉默中隐忍的坚实。只是,一想到那个广场的曾经和当下,正如契诃夫在他的小说《美人》中写道的:“我的美的感受有点古怪。玛霞在我心里引起的既不是欲望,也不是痴迷,又不是快乐,而是一种虽然愉快却又沉重的忧郁心情。这种忧郁模模糊糊,并不明确,像在梦里一样。”如此而已。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