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迈进国子监街,盛夏的酷烈仿佛就被隔离在那个题着“成贤街”的牌坊之外了。路不宽,两边是高耸的槐树,枝干在头顶上空交汇起来,浓荫蓊郁,掩映着背后的红墙,也投下一路清凉的阴影。街上三三两两走着的,除了来孔庙、国子监参观的游人,还有些专业的摄影团队——绿树、红墙、古殿,正是眼下流行的文艺复古范儿的绝佳背景。
作者 张玉瑶

陶作者大谷哲也的器皿,在光中投下素洁的影子
沿着街一直向西走,快走到路尽头的时候,右手有一家从外面看起来不算大的店面,古式的廊檐下,是朴素又精致的两个英文词“Lost & Found”,中文名即“失物招领”。这是一家设计和贩卖家具的店铺,从外观到内里,都和它所在的这个地方十分相称。
店铺的门是用很厚重结实的实木做的,推开颇需要费一点劲。推门进去,触目却是一个敞亮洁白的空间,柜台、沙发、摆设,都极素净,极清爽,又以一种极和谐的方式安置在一起,不会猛地跳将出来任何热烈出格的元素。透过落地的玻璃,看得见一方小小的庭院,院中栽着两棵不算高却很秀气的石榴树。
《装的下生活的器物》
“我们强调‘在地’,想保留胡同生活的感觉,所以在国子监这么贵的地方,也保留了一个小院子,栽上树,这样人们的视觉不会被堵死,也能吸引人进来。”李若帆对我说。她是“失物招领”的店主,因小名叫“小猫”,人称“猫总”。其实她还有个更“接地气”的身份——1997年,她和丈夫庄崧冽一起创办了“雕刻时光”咖啡馆,至今已成为文艺青年的爱地。
她引我穿过庭院,沿着窄窄的楼梯上到二楼。比起一楼的店铺,二楼更像是一个日常居住的房间。一张喝茶的矮几上,铺着一块素色棉麻质地的布,上面置着玄色的茶具。靠墙则是一张暗色实木柜子,里面叠放着很多朴素的器皿。一切都呈现出一种独运匠心后的不饰雕琢,一派岁月静好,让人想起在日剧里时常看到的那种雪洞般的日式家居。事实上,李若帆这些年的确从日本的生活美学中学得了不少经验,最近还出了一本《装得下生活的器物》,介绍了16位她曾经亲自拜访过或邀请来中国办过展览的日本生活工艺家。其中好几位,如安藤雅信、井藤昌志、小野哲平等,在中国亦是鼎鼎有名。
生活工艺,本身就是个奇妙的概念,日常生活之素朴与平实,艺术设计之巧思与精心,如何能够结合在一起?这个概念在中国尚有些耳生,但在东邻日本,却是传承已久的事业。尤其是自日本美学家柳宗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推动“民艺运动”以来,人们时常称道的“匠人精神”,往往就出自这些生活工艺家们的双手。他们朴素、勤勉、惜物,以诚实的生活,创作出诚实的器皿,不见得多么光彩夺目标新立异,却能进入最简朴的生活日用,被一位位使用者的双手捧起。
“美,是对使用者的感谢。”在提倡“工匠精神”的当下,日本的生活工艺美学或许能给我们一些珍贵的启示。李若帆也希望,她和她的“失物招领”能够推动建立起一种秩序,让我们重新尊重工艺,尊重美,更尊重生活。
从日本到中国:一场人与物的际遇
器物之旅:从中国到日本
李若帆说话时,尤其是当思考或者强调某件事情的时候,会不时用手摩擦几下我们面前的桌面。和店里的其他家具一样,这张长、宽而厚的深色实木方桌也是“失物招领”的作品之一,上面还带着自然的木材纹理。

陶作者村上奖的器皿有着梦幻般的粉引色
按李若帆自己的说法,她是个“经历单纯”的人。作为北京服装学院第一届装饰设计专业的学生,学校也不知道怎么教,于是金工、首饰、皮革、纺织等等“乱七八糟学了一大堆”,虽然都是皮毛,但好处是让她感受到了艺术设计的各种门类。毕业后,她只上了一个月班,就和先生庄崧冽在成府路上开了“雕刻时光”咖啡馆。因此,她在毕业后很长时间内都还怀有一种学生心态,不用像上班族那样看领导眼色,或是斡旋于办公室政治。
对于“器物”,从她的文字里流露出的珍视之情来看,她该是个敏感的人。她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套古典玫瑰图案的酒杯,虽然不是什么高级器皿,但平时不善饮酒的父亲兴致来时,会用那小瓷杯喝酒。不过,和器物正式打交道,却是从做咖啡馆开始的。那时她还没什么系统的想法,只是想着能像欧洲咖啡馆那样,有一种“旧旧的”、令人亲切的感觉,于是常常和朋友们去到潘家园等地,淘一些惠而不费的老东西。2002年,她在咖啡馆旁开了一个“时光杂货铺”(后改名生活饰集),里面都是他们从世界各地旅行带回来美好小物。到2007年前后,“雕刻时光”去日本参加了几回比赛,她发现日本有很多好看的店铺,就格外注意起它们的设计来。“很多东西看起来很朴素,但又很禁得起看。”这是她当时的感觉。
李若帆
2008年,李若帆和朋友开始做“失物招领”,古旧风的家具受到很多人喜爱。一开始,她也想在家具之外,自主开发一些美好的日用器物,但不久就发现这件事情并不如想象中容易。巧的是客人中有一位日本人,时常带来些日本的资讯,并帮她建立起了和许多日本生活工艺家的联系。缘此契机,她得以深入拜访了许多工艺作者,对日用之美有了新的体验,也就有了这样一本小书。
工艺:结合起生活和美
在《装得下生活的器物》里,李若帆一共写到了16位工艺作者,其中11位是陶作者,4位是木作者,1位是纺织者。“作者”是日本的说法,李若帆解释道,之所以叫“作者”,是因为其中含有创作的因素,能从作品中看出创作者本人的意志风格和审美取向。譬如同是陶作者,同是一只陶碗,小野哲平的作品就放松柔和,内里透着暖意,而寒川义雄的作品却朴素粗粝,安静中充盈张力。
从数量看,陶作者在书里占了大多数。李若帆说,这首先是因为日本的陶瓷制造业比较成熟,从业人口多,而更重要的是,是和由茶道衍生出来的实用性和精神内核有关。除了器物本身,还有诸多日本语境中的美学风格,如物哀(因睹物而生的类似幽深玄静、细腻感动的情感)、侘寂(有类似朴素、寂静、自然、简拙之意)等,也是由此中来。
“日本人自己对此很平常了,但我们中国人看到就很会被打动、被震撼。因为我们总是习惯把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但他们的空间里常常就只摆一两样东西。这时你会觉得物品是那么有力量,在一个空间内有着那么强的存在感。”
在日本生活工艺家那里,一张桌子,一个花插,甚至一个陶碗,这些最为日用的东西,往往就能成为艺术。或者反过来说,所谓艺术,经他们之手,往往能够进入最日常的面向,如李若帆书名中所言,“装得下生活”。这难免让人产生疑问:为什么在这个现代化的国家里,生活和艺术却能够在手工层面上结合得这么好?
谈起这个问题,就不能不提及日本工艺先驱柳宗悦先生。柳宗悦生于1889年,创造了“民艺”一词,并以《民艺论》、《工艺之道》、《民艺四十年》、《日本手工艺》等多部相关著作来进行深入阐释。他不仅把“工艺”和“美术”(艺术)的概念区分开来,也在多年的勘察中发现着日本民间手工艺的美,发起了民艺运动。而他所意指的工艺文化,便是一种美与生活的结合体现。不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期内,日本的工艺制作依然偏向于造型化的美术,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泡沫经济期过去后,人们开始追求内敛而有质感的物品,生活工艺美学才又重新获得了活泛的生命,拥有了众多的参与者和受众。
而对于多次往返日本的李若帆来说,她从她所接触的现代工艺作者那里,体会到的乃是一种“秩序”,以及一种良好的制度。尽管日本手工工艺蔚为气候,但和工业量产相比,受产量的限制,从比例上来说依然是偏向小众的。然而,作者们却似乎都各安于其“小”,不指望做出一件东西成为“爆款”尔后从中赚取高额利润,只是埋头做事情,负责任地自己手里的这一件东西做好,再安稳地送到对方手里。这是一个相当单纯而有限的产业链条,对作者们来说却是足够了,他们能够从中获得令他们自己满意的体面的生活,以及来自工作的成就感——除此之外,他们实在也不需要太多东西。不同领域的作者之间会达成默契的协作关系,并且社会上还有专门的工艺市集,一年一度,年轻的新作者们可以在那里展示和贩卖自己的作品,形成一个极好的平台。
相形之下,中国还尚未能做好概念的厘清,艺术、工艺、美术、设计、民艺等诸种概念都是混淆在一起的,让人们误以为艺术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记得有本书上说,工艺是艺术最小的孩子。工艺偏日用,而艺术被挂在墙上,这不矛盾。生活和艺术本来就是不应该分离的。”
工艺作者:匠人的信仰
形成工艺秩序并处于其中的,是一个一个的人。李若帆称这些当世的日本手工艺作者为“当代民艺运动的延伸”,仿佛是直接接过了柳宗悦的衣钵。事实上也是如此,她所写到的这些人,不少都是随着时代经历了从张扬到质朴的归真,节制热情,认认真真地为普通人的生活做一些东西,盘盘碗碗,黄油盒子,诸如此类。
著名陶作家安藤雅信说得极好:“首先有每日的寻常生活,然后才有非日常的。非日常的存在,会让人们反观日常生活,像暗夜星辰,留下隽永之光。”这句话,让人不免想起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名散文《阴翳之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往往潜藏持久的美,这是日本人特殊的美学追求。
接触之下,令李若帆感受最深的,是这些工艺作者的生活,竟能和他们手上的作品一样朴素而诚恳。“他们的作品和日子真的是一样的,不像我们说的一些‘大师’,作品是一回事,过的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她觉得,这和日本人的国民性有关,节省,不浪费,这些工艺作者的衣食都不会太讲究,有的还要亲自耕种,对他们来说,一个坐落在乡间郊外的工坊足矣。离现代时尚很远,离双手和自然很近。
比如生于五十年代末的陶作者小野哲平。在李若帆的印象里,她和小野先生几次见面时,对方都穿着红色的棉布衫。他的作品全都是经他本人手,挖土,拉坯,成型,素烧,上釉,一个个从无到有的。他的柴窑一年只烧制四次,一烧就是三天三夜,片刻不能离开。这让他的产量相当有限,若是一个展览需要300件作品,就得提前半年去约。而这样细致认真的工作会成就什么样的作品呢?李若帆在书里极恰切地写道:“如果不去想,纯粹让手自己挑选,小野先生做的饭碗一定是手最愿意拿起的器皿。”
又比如纺织者真木千秋女士,因为常年织布染色,她的手指骨节坚实,并且由指节到指尖,渐变出一层褪不去的蓝色,令见者讶异。
柳宗悦曾如是说道:“手工艺之所以能诱发奇迹,是因为它不是单纯的手工劳动,其背后有心的控制,通过手来创造物品,这才是赋予物品美之性质的因素。”从心到手,工艺作者们一直贯通着这样一条简单纯粹的道路,这条道路是自然地通向真与善的,但最终,它会在不刻意间通向美。
李若帆自己则觉得,认识了这些日本工艺作者之后,她对“美”有了新的体悟。此前看欧美的东西比较多,但到底是西方,以夸张为主导,难免有一种疏离感。而面对着同属于东方的日式器物,那种含蓄、节制的美及其中隐含的张力更令人感到默契和心安。“年轻时你会被夸张的东西吸引,但到了一个阶段上,就会喜欢看不厌的东西、确定能长久陪伴你的东西。日语里有个词叫‘佇い’,在我理解,大概就是‘场’的意思。人有气场,东西也有气场。”

每天与泥土相处,匠人的手常常令人感动
生活工艺在中国:秩序的建立
同是悠久的东方文化,气质相近,为什么日本的传统审美观和工艺美学能够流传至今,而中国却遗失了呢?
这个问题,李若帆说,其实不少日本人也感到困惑。她反复强调说,中国真的有很好的东西,日本工艺作者一来中国,也都纷纷钻进博物馆,欣赏我们古代巧夺天工的技艺。包括瓷器,日本人写作“磁器”,就是因为和我国民间瓷窑磁州窑有关。
但往往是我们自己,对传统重视、尊敬的程度不够。这些年来,或许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李若帆说,现在中国也有一些人开始关注民艺,但做着做着,仿佛又进入了一个小圈子,而不是进入生活实用层面。“设计应该是一种对于生活的解决方案。伟大的设计,应该是你不一定知道设计师是谁,但你天天在用,比方说苹果手机。而我们现在相反,太强调设计师,太强调圈子名气,却在生活中看不到他们的东西。”换句话说,工艺美学应有的“秩序”,还尚未能够良好地建立起来,包括创作者、媒体、政府、消费者在内的关系还尚未能串联起来。
因此,李若帆希望她的“失物招领”能够朝“秩序”这方面努力。这些年来,“失物招领”不断邀请日本工艺作者来到中国,讲讲他们自己的经历和作品背后的故事。这也算是一个“培养粉丝”的行为。她认为,中国消费者在这方面的认知尚有欠缺,太习惯于大机器生产。譬如书中讲到的纺织家真木千秋,她多年来都直接用生绢染色,变化多样,富有质感,却不像一般丝绸那般光滑,往往令人生疑。“这个事情就需要反复讲。我们想能培养起很少很少的一点粉丝,能做一点是一点,哪怕范围很小,也是很好。”她觉得,其实生活艺术化的意义很简单,就是能让东西少一点,好一点,更有质感。
采访这天,正赶上一位外国友人来“失物招领”采购家具。李若帆说,前几年,店铺的客人几乎都来自外国,但这些年,随着国人审美观的变化,购买主流则悄然变成了中国人,从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到80后小夫妻,各个年龄段的人都会来到店里,挑选自己心仪的家具。
单从价格看,“失物招领”的东西不算特别便宜,对普通人来说,是需要稍微攒攒钱的那种。李若帆笑说,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团队做得比较“不聪明”、“笨笨的”,虽说实木家具普遍价格都偏高,但现在他们也在努力尝试把成本降下来。不过她倒是有一个发现:按着实际生活需求做的东西都卖得很好,而那些“我们凭空造的”,销量相较就一般了。
大概,所谓“生活工艺”,就是这么简单吧。
书单:
《造物有灵且美》(日)赤木明登 湖南美术出版社
《美与生活》(日)安藤雅信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木之匙》(日)三谷龙二 湖南美术出版社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