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名为“我们的第一次”的分享会上，贾樟柯做主持，问了很多李安和冯小刚关于两人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我不是潘金莲》的问题，全程干货。安叔跟大家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慈祥的大眼睛眨呀眨，一如既往的谦虚。提问环节有清华同学表白，安叔表情居然一脸“我去！你不要这样”的惊恐。

（艺绽君前天已经抢先看了最高版本的《中场战事》，还写了一篇超长观影感受，没看的戳这里谁说李安新片拍砸了？难道因为他大胆揭穿了美国人的虚伪？！）

可能是安叔的温润影响了冯小刚，他居然不像平时那样“小刚炮”到处开炮，而是画风一变突然温柔起来，全程各种夸人，夸完刘震云夸电影局，夸完范冰冰夸李安儿子李淳（他在《中场战事》里演一个士兵）。

全场最让我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贾樟柯。原本以为艺术片导演都是高冷范儿，没想到贾科长主持功力一流，口头表达能力特别强，面对两位大导，既没有喧兵夺主，也很好地hold住了全场，每个问题都提得很好，节奏掌握得也流畅，绝对秒杀一大票专业主持。

艺绽君整理出一些比较新的问题和回答，帮助咱们更好地理解安叔和小刚导演的新片。

为什么要把小说改编成电影？

李安：有人请我拍啊。我为什么有兴趣？因为它讲一个军人的故事，既有面对观众的中场秀，也有在战场上求生存，这些场景在感官上是开放的，跟我们平时的生活不太一样。

中场秀本身是很讽刺的，战士的表现和他自身的感受，跟大众对他的情感投入，这两种东西对比产生荒谬感，让我对小说产生兴趣。当然里面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如果不是用新技术的话，我可能不会拍这部电影，因为小说原著非常主观、思绪性，有作者作为一个中年知识分子锐利的观察。这个东西拍电影不太容易上手，所以我想用一个新技术来拍。

冯小刚：我跟刘震云合作了四次，一是根据《一地鸡毛》和《单位》改编成的电影《一地鸡毛》，还有《手机》《温故1942》，再就是这部《我不是潘金莲》。

我对他小说特别有兴趣的是里面的幽默感，还有他看生活的角度，对人的认识，尤其是通过刘震云的小说，可以对我们的民族性有一个比较不同于我们受的教育的认识。这一点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很多中国作家写中国的历史、中国的苦难，或者写一些困境的时候，他们实际上用了苦难的表情、忧伤的语言在写。刘震云不是，他用非常幽默的方式写苦难，写困境。这种反差对我来说非常有兴趣。

《我不是潘金莲》让我觉得，看了之后非常有欲望把它拍成电影。因为小说里面的每一个人——围绕着李雪莲和她打交道的28个男性，每一张脸、每一个人的语言，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在看小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全有了！都是我生活当中的熟人，或者我每天在电视上见到的这些人。

《中场战事》里有大量特写镜头。

李安：我拍这个电影才感觉到，3D最好拍的应该是脸部，这个比任何部位都丰富，因为是我们自己。当我们用120帧看得很清晰的时候，汗毛都是小事，皮肤层次、气色、眼睛放大以后，内在的感情，脑里的思绪，可以从细节、眼神里面看得很清楚。内中的感觉观众可以感应到。

所以演员不太能够去“演”戏。我告诉他许多思绪，让相信这个东西，再看脸部会有怎样的变化。如果化妆的话，等于把真正的表演盖住了。当演员相信这些思绪的时候，他给你的东西其实是非常丰富、非常可贵的。而且已经不是在表达，而是在感受。这个时候镜头很贪心，不希望用光影、化妆，不希望用美感，而是通过讯息重组，本身就有一种美感在里面。化妆师、摄影师也抱怨对演员太苛刻了。但我们拍出来以后，摄影师对着大特写很激动。

第一次做，我尽量给光，可以看到很多细微东西。因为3D本身有立体感，不需要光影做立体感，所以我会对细节有追求。当然这是第一次尝试。我个人习惯以后，感觉是细节里面是有美感的，可能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美感吧。还要继续再摸索。

《我不是潘金莲》里却使用了大量中景。贾科长问小刚导演，范冰冰会不会因此生气。

冯小刚：我要帮助范冰冰成为李雪莲，我发现因为她的符号太强了，所以不如离她远一点。其实我也想到了，比如侯孝贤的电影，离演员很远，他把镜头摆在一个让演员不注意、忽视掉的位置，但观众在电影中看到一个小全景里面的人物关系和矛盾冲突，一点没影响。所以我觉得我把镜头拉远一点，对冰冰有帮助，她没有意见。她一开始有点想，是不是加一场戏，在观众那儿获得同情，或者好感。但是我一直跟她说，没有问题。我跟她说，虽然你是女主角，有28个男演员和你一起演戏，但是真正的主角是那28个人。我通过你，让大家一个一个认识这些人，这些人共同构成了刘震云这个小说的社会意义，所以你在这里是一个介绍人。我说你能不能接受这一点？如果你接受，我保证这是一个好电影。她接受了。这一点范冰冰还是悟性非常高的。

李安：男主角就是很普通的选角过程，从几百人里挑出来。我们选了几个月以后，有一天看到他的自拍试镜，可能还是手机拍的。就让他从英国飞过来，读了一两分钟台词，差不多就决定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天分的演员，当然我对有天分的年轻演员比较敏感。这个年轻人相貌秀气，很容易对他产生同情心。因为影片靠着他带着我们走，带着我们去看这个电影，所以要找一个比较楚楚动人的。另外他的表演天分是顶级的。

指导他，跟我上次拍《少年派》的小孩不一样。那是从头教起，没有演过戏的高中生。这是表演系的高材生，本身素质相当高。当然也有必需的训练，除了基本的体力训练，还有口音，他是英国人，口音不太一样。

除了这些训练外，他比一些成名的、有经验的演员好教得多，因为是一种新的演法。我会告诉他很多思绪，有的时候捣乱一下，让他看起来比较灵活，像一个活的人，不是表演的状态。反而是那些有名的、有经验的演员，障碍比较多，知道的越多障碍越多。

他的角色比《少年派》要复杂，层次比较高，戏剧复杂性比较大，所以他的训练有帮助。其实他蛮好教，很有灵气，一点就透。

我觉得有天分的演员，好像他们上辈子就会演戏了。在教他们的时候，只要提醒他们就行。这个男孩子有这种灵气。

冯小刚：对于李雪莲这个角色，当然会有一些适合演这个角色的女演员，能力都是很强的。但是我和自己的习惯性想法做一个反抗。想到冰冰，有一个私心，12年前合作过《手机》，知道她的能力和悟性都很强。只是因为她太好看了，所以落下一个花瓶的评价。其实她也演过很多戏，也拿过东京电影节的影后。

当时确实有很多人在微博下留言，认为冰冰不适合。我想如果大家一开始不看好的演员，在电影里有很大的改变，是不是更有意思？对我来说更有挑战。

所以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不仅在演员的使用上，在所有拍摄上，跟习惯做斗争。每次跟摄影师把镜头摆好了，两个人都要商量一下，这个方式是不是又回到了我们的老方式？一旦发现有这样的倾向，要非常警惕。有经验让我们对局面控制比较好，但是经验使电影拍得没有创造性。我们拍这个电影，每天最愉快的是，用一个新的方式在拍，每天都在学习，不是用经验去做一个事。

 

壕沟之战VS婺源水乡

壕沟之战是《中场战事》中最重要的一场战争戏。

李安：这场戏演练了很多遍，跟当年参加过伊拉克战争的指挥官也做过研究，因为经费有限、资源有限，只拍了四天，但准备拍摄思索的时间非常长。战争场面不是动作戏，对我来讲是一场戏剧性表达，只是没有对白而已，因为生死关头本身就非常有戏剧感。一般战争场面，为了表现它的混乱，多用模糊的、晃动的镜头以及方位错乱，表现惊恐和慌乱的状况，但在《中场战事》里，镜头非常简单，没有动，非常清晰。

战场上的战士在很短的时间内收到很多讯息，所以感官非常开阔。场面虽然混乱，但很多细节看得很清晰。用120帧的拍摄方法，所有包括枪的振动、人在动作里面表情、细节都看得很清楚。所以我说不要碰镜头，要看得很清楚，找到感同身受的感觉。

我的设想是在一个混乱的状态下，一个班里的这些男孩子怎么样变成真的士兵，开始懂得成长。所以这场战争从大打到小，从外在打到内在，我设计了一个下水道管表现内在，又用近距离搏杀表现男主角的心理状态，而不是一般战争表现的英勇。

《我不是潘金莲》则选择在江西婺源拍摄，古镇水乡的风景非常有古典韵味。

冯小刚：我们选景的时候，美术导演要找一些看上去好看的景，色彩关系比较对的。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们国家把旧的东西全部拆掉，新建起来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白瓷砖、蓝玻璃、铝合金，基本上做厕所的东西，贴到大楼身上。这个时期，全国城市都长得一模一样，只有山西还有南方有一些古镇。去河北、河南、山东、内蒙，全都长得一样，而且这些建筑非常难看。

美术导演特别痛苦，每次拍电影，想选择一条街道，都觉得太难看。小说虽然写的河南，到北方转了一圈，觉得不好。去了黄山，到了安徽那些古镇转了一下，我发现那些古镇非常好看，那些苔藓长在白墙上，很像林风眠那些画，但是是自然形成的。村落里有池塘、有一千多年的古石，这些来自生活的东西自然形成了一种风格。我原来是学画画的，从画画的角度看，这些景是舒服的，色彩关系、起伏、构图都很舒服，而且不是美术做出来的，是现实生活里有的。因此我想应该把这个故事放在这个环境里，会觉得视觉上更舒服。

最后，两位导演都提到了自己对电影深沉的爱。冯小刚说，他可能也就剩下六七部电影可以拍了，所以想拍点自己想拍的。李安则说，如果不拍电影，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大概就是每天烧菜，或者被太太数落。

安叔又抛出一句金句：

冯小刚则说：

听了两位导演如此深情的表白，艺绽君还挺感动的。安叔已经62岁，冯导也已58岁，两位导演在已经取得极高成就的情况下，仍然在不断尝试新的突破，这份勇气与热爱，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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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 艺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