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居小城一隅,偶尔会收到友人邮来的包裹,通常是地方特产或书籍,里面或许还附带“惊喜”——一张手写的便笺。于我而言,这张便笺更能让我感到友人的情谊,虽然只是寥寥数语的简单问候,却在一笔一画中流露着有度的从容,友人的形象与性情,随之跃然纸上。此情此景,不禁让人回味三十多年前那车、马、邮件都慢,一信在手,余香袅袅的日子。

资料图 王金辉/北晚新视觉供图

暮色四合,一家人刚吃过晚饭,“吱呀”一声,我赶忙抬头,见邻村的姨公正推门进来。祖父起身,搬了张长条凳:“姨丈(家乡对亲戚的尊称,随自己的孩子称呼对方)来了,赶快坐。”姨公入座后,稍作寒暄,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祖父:“央你读一下,顺带帮忙写封回信。”祖父接过信,眯起眼仔细辨认字迹:“喔!台湾寄来的……”“对对对,”姨公点点头,“我那位兄弟寄来的。”正在灶间洗碗的祖母闻讯,马上把剩菜放进碗橱,用湿抹布将八仙桌的桌面利索地擦拭了两遍。

八仙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祖父坐在南面,那是灯光最亮的位置。姨婆和几位表叔陆续赶来,团坐在其他三面;幼时的我也喜欢凑热闹,挤在北面的长条凳上,挨坐在姨公身旁。只见祖父缓缓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抽出信纸。那封漂洋过海的信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既轻,又重。

在昏黄的灯光下,祖父站立起来,双手执信,他清了清嗓子,用方言念着,那声音抑扬顿挫。在座诸位无不屏息凝神,昂首细听,生怕漏过一个字。恍惚中生出错觉,仿佛眼前的老人就是和他们别离数十载的亲人,正在向他们诉说着思念、惆怅、期盼……而我被信封上两枚精致的邮票吸引住了,慢慢伸出右手,把放在一侧的信封悄悄挪到跟前。

信念毕,四下一片沉寂。“唉!”姨婆叹了口气。她双眉紧蹙,单手托腮,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让人如何是好?”坐在我身旁的姨公也是愁云密布,猛吸了几口烟,一声不吭。几位表叔显然没有发言权,默默坐在一旁……百般聊赖,我伸出食指准备把邮票抠下来,藏在自己的“百宝箱”里。不知过了多久,姨公和姨婆终于做好决定,此时邮票已被我抠下一角,我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众人,发现姨婆双眼潮红,不住地细声哽咽。

祖父铺开信纸,将少许墨汁倒进砚台,提笔蘸墨,轻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写下第一个字。他下笔越来越慢,要先将来信中罗列的问题转述给姨公和姨婆,待他们确定如何答复后反复斟酌言辞,默念一遍再写下……如此这般,端正谨严地写完这封信。

流云舒卷,杂花开谢。信上的一个个字化作一只只鸿雁,飞出窗外,穿过台湾海峡,带着故土和亲人的消息,栖在那位阿公的信箧中。他在阅读这封回信时一定无法想象,对目不识丁的弟弟而言,读一封信、回一封信是这般艰难。

经年之后,我才得知信的作者是姨公的二兄,他于1949年去了台湾,在外漂泊四十多年,虽已成家,奈何膝下无子。信中大略是说自己年已花甲,略有薄产,希望他的弟弟能过继一个儿子给他,等他回大陆定居后,可以为他养老云云,这才有了姨公和姨婆艰难抉择的那一幕。

(原标题:读信·回信)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周日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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