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我和媳妇开车去山西,在黄河快拐弯的地方,进了一个村。

这个村是果乡,家家种苹果。我把车停在老刘家门口,老刘是果农,也是我弟,家里院子本来挺宽敞,现在堆满刚摘的苹果,有秦冠,有富士,一层压一层,都有膝盖高了,院子就显小。

资料图 新华社发(刘环宇 摄)

我媳妇要跟老刘老伴秀芹合影,让我把苹果多照点儿。我的手机除了照相,还能录音、录像,却不能录味,满院果香就这么白白香着。秀芹说村里有人果香过敏,一到秋天就遭罪,只好戴口罩干活。更为他们惋惜。

老刘穿一件灰色西服,原以为是迎接我们特意换的,不是,平素赶集也穿,干活也穿,礼服、工作服都兼着。秀芹穿一件有英文大字和西式图案的套头绒衣,我媳妇夸她时尚,她说是儿子给的,儿子在城里上班。

晚饭吃秀芹做的菠菜卷,以面裹菜,滚成长卷,有点像北京的“懒龙”,再切成一段一段,肥墩墩的上锅蒸。喝的是汾酒,老刘要开一瓶新的,被我拦住,喝开盖的那瓶。喝了几盅走肾,去后院小解。有羊一只,不知回避,反以前蹄登上石阶,与我对视。小解毕,拉其颈链合影,坚辞不从。

睡前将以上文字并几幅照片发手机朋友圈,很快得许多跟帖。一网友问我原籍是哪儿?我说沈阳,网友说,“那您的弟弟咋是山西果农?”我说,“朋友处好了,就是亲戚;亲戚处好了,也是朋友。”

次日吃过早饭,老两口带我们到自家地里转转。老刘还穿那件灰西服,秀芹换了一件红底小碎花的新外套,显得挺喜兴。

迎面有农用三轮车载苹果进村,驾车人跟我们打招呼,秀芹问:“还没下完吶?”

“下”,以前只知是下雨的“下”,下蛋的“下”,现在才知还有收获之意。苹果也是“蛋”,是植物界“下”给人类的礼物。

一老头,坐路边晒太阳,满脸皱纹如去壳核桃,问我们是谁,秀芹说:“北京来的亲戚。”“亲戚”二字说得响亮。

“干活来了?”老头问。

“吃来了。”我媳妇笑答。

老头指着秀芹说,“她可舍不得吃哩。”

秀芹笑,“表扬我节约哩。”

老刘不掺和对话,挎一筐,筐沿儿破了,用镰刀割荆条一根,三插两绕,补好筐沿儿。到了地里,拔两颗白萝卜,拣几个落地果,又低头薅羊草,眼睛刚见到活儿,手就跟上去了。

老刘家的苹果尚未收完,红盈盈地挂在枝头,地里间种的冬小麦已是一片碧绿。我拈一棵青苗入口,嚼出清香爽甜。青苗是麦子的小时候,我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嚼树叶没嚼对,满嘴苦。

天上卫星不想这些事,只管绕着地球嗖嗖飞,飞到这一带啪啪拍照,将大小地块悉数测量,生成图像和数字,输入互联网。

然后,有人通知各家各户,赶紧,都到办公室来一趟。电脑一亮,妈呀这是啥,黄一块绿一块,四方长条带拐弯,我咋没见过哩。干部说,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从前只有老天爷见过。现在好了,不用你登梯子上天,只管确认一下,这个,还有这个,是不是你家地亩,是就签字画押,领补贴款。从前,补贴款只补小麦,不补苹果,现在改了,苹果小麦都补。从前,小麦要交公粮,苹果要交特产税,现在都不交了,但要交社保。从前,亩数由人确定,心偏心正,薄厚不一。现在由卫星确定,开会讨论都省了,数据往那儿一摆,不认也得认。卫星眼光那叫一个毒,各种庄稼、草木,还有沟沟坎坎边边角角,还有坟地,都能给你认出来。你家“老人坟”若在别人家的地里,每年要补偿那家20斤小麦。上面这一段,是秀芹边采野菜边说,我边问边记。

秀芹说,“卫星也有管不过来的,有个村子,因为修路,好好的林子毁了一片,果子都快熟了,你就不能等一等?还有扶贫,谁该扶谁不该扶,卫星再能耐,也做不了这个主。”

秀芹和老刘老两口,一个开朗,一个内向。开朗的说这叫互补,内向的嘿嘿笑,用笑表示互补。开朗的那个细眉细眼,年轻时一定很好看。她说她是娘家那个村的活动分子,怎么活动?唱歌扭秧歌。秧歌队只有锣鼓,没有唢呐,但服装整齐,红脸蛋整齐,白手套是发的,红毛衣是自费的,红绸子绿绸子是村里的,用完了收回。扭了几年,年年乡里都能排上名次,大家欢喜得很。“很”,秀芹发音“恨”,听上去平添了不少力度。

嫁到这个村,照样活跃,闲不住,自家农活忙完了,撺掇几个女子,一人一个拉杆箱,到外地打工,哪儿都去,啥都干。今年去的是陕西韩城,帮忙收“大红袍”。

我说“大红袍”不是福建茶叶吗,怎么跑到陕西去了?

秀芹说可不敢拿这个泡茶,这个是花椒,“大红袍花椒”,收一斤挣三元,一天挣百十元,干挣,因为管吃住,供被褥,住窑洞。也有不可心的,缺水,没苹果吃,但是听的看的都新鲜,姐妹们不当打工,当旅游了。

说着话我们四人回村子。老刘扛着镰刀把,镰刀头勾着筐梁,筐里红红绿绿,满满当当。秀芹拎一捆野菜一捆葱。我和媳妇拿的是一些橙色小柿子,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但是很甜,是从路边无主柿树上摘的。这一带的苹果树无边无沿,小柿子就没人稀罕。

我说老刘,你们忙,不要再陪了,吃完午饭我们就走。老刘不同意,但只会闷声说两个字:“明天。”走一会儿路又说:“明天。”

秀芹说,“哥,嫂,你俩别让他急,再住一宿,就一宿,小翠今天还要来,给你们做‘傻火锅’。”

小翠是老刘的女儿,头发抿在工作帽里,骑电单车,天黑前从十几公里以外的工厂赶回来。工厂很大,有一千多人。我问你们生产什么?小翠说了三个字,可能她口音重,连说几遍我也不得要领。老刘不声不响,从外屋取来纸笔,小翠就规规整整写出来。我一看,不能怪小翠,电视台的人念我也听不懂,这三个字是:“钕铁硼”,朋友你们谁见过?我是没见过,超出知识范围了。上网查,说是一种强力磁铁,原料中有稀土。稀土不简单,这一家人都不简单。

秀芹在厨房切菜,老刘蹲墙角给火锅生炭火。先前我听错了,不是“傻火锅”,是砂火锅。

(原标题:卫星下的果乡)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刘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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