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清人绘《丘真人本像》

十年兵火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

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

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

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身命得消忧。

金兴定四年（1220年）春二月，73岁的丘处机写下这首诗后，率赵道坚、尹志平、李志常等18弟子，从莱州（今山东莱州）起程，出张家口，过大漠，翻越阿尔泰山，横穿准噶尔盆地……跋涉两年多，终于在大雪山（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觐见成吉思汗。

出乎预料，成吉思汗没打算让丘处机当丞相，只想求长生药。丘处机说：“有卫生之道，无长生之药。”只给成吉思汗上了两堂养生课（一说三堂）。据说在课上，丘处机力劝少杀戮，得成吉思汗认可，此即“一言止杀”。

清代乾隆曾撰联赞：万古长生，不用餐霞求秘诀；一言止杀，始知济世有奇功。

“一言止杀”乏史料支撑。名臣耶律楚材的《玄风庆会录》中，称丘处机传授成吉思汗的“内行之法”是“省欲保神”，“外行之法”是“恤民保众，使天下怀安”，略有“一言止杀”意味。

耶律楚材和丘处机曾共住撒马尔罕城（今属乌兹别克斯坦）一年，二人常有诗词往来。丘处机逝后，耶律楚材态度大变，《玄风庆会录》给他定了10条大罪，书中现存的一半内容在指责丘处机。

1227年，丘处机逝于燕京（今北京），终年79岁。全真七子中，丘处机最长寿。其中原因，值得钩沉。

全真派一下子成了热门

丘处机本名丘哥，金朝登州栖霞（今属山东烟台）人，“生而聪敏，有日者相之曰：‘此子当为神仙宗伯。’”即神仙中的头目。19岁时，丘哥“酷慕玄风”，遂至宁海（今属山东省烟台市）全真庵，拜全真派创始人王嚞（音如哲，即王重阳）为师，王嚞赐名丘处机。

金朝奉道，太一教、大道教、全真道皆起自民间，全真派最盛。

唐代道教以仙学为主，重食丹，辅以密仪。密仪或来自古希腊“厄琉息斯秘仪”，修炼者入密室，在祭司引导下完成神秘仪式，其间饮用致幻剂，并全身涂油脂。

仙学只在贵族内部流行，唐玄宗多次参与密仪，却国家中衰，后来唐代皇帝皆不长寿。从唐末到五代，战乱不已，人们急于化解内心痛苦，对长寿已不太关注，可此时道教哲学已落后于儒家哲学、佛教哲学。

王嚞提出“三教合一”“性命双修”。

“三教合一”，就是把儒家哲学、佛教哲学引入道家中，提出三家本是一家，三家同修，功效大于只修一家。

“性命双修”，就是既服外丹，也修炼内丹，这样才能长寿。

王嚞的这套说法去除了唐代仙学的迷信色彩，将儒家的独立人格、佛教的普遍主义拉入道教中，主张入世、进取，契合了时代需要。

全真派出现时间不长，便“通都大邑，道宫之琼楼玉宇，连甍接栋，相望于阛阓间。虽十家之邑，三户之聚，颐真进道之庐，无地无之。纶巾羽服，以道自名者，肩相摩，踵相接也”。

三家都在争取丘处机

王嚞“眼大于口，髯过于腹”“膂（音如旅，意为脊梁骨）力倍人，才名拔俗”，曾中武举，收四大弟子，即丘刘谭马（马钰、谭处端、丘处机、刘处玄），加上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并称全真七子。

七子中马钰居长，最得王嚞信任。丘处机自称“未沐（指王嚞）一言之诲”，只是“旦夕侍左右，甘洒扫之役”。王嚞仙逝前，将丘处机托付给马钰。此后13年，丘处机潜心修炼，“降心炼行，箪瓢不置，日丐一食于村落，敝屣衲衣，昼夜不寐”，终于“真积力久，学道乃成”。

金朝对全真派态度游移。先是赞赏马钰；继而又禁道士游方，将马钰发回原籍。接着金世宗在金大定二十七年（1187年）召见王处一，在大定二十八年（1188年）三次召见丘处机，大大提升了全真教的影响力，以致“南际淮，北至朔漠，西向秦，东向海，山林城市，庐舍相望，什佰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

金朝看重丘处机，可能与他率领教徒改变传统乞食生活，转向力耕有关，即“力服耕耘，分己之粮，以济饥馁”，减少了社会不安定因素。此时金朝已衰落，地方豪强并起，丘处机有社会影响，掌控一大批信徒，成金朝、南宋、蒙古争取的对象。

1216年，金宣宗又招丘处机去汴梁，丘婉辞，因1215年，金中都（今属北京市）陷于蒙古铁骑，金朝败相已现。南宋请丘处机南下传道，却以江南大帅李公全、彭义斌两个杀人魔王的名义，亦被丘处机所拒。

丘处机如此清高，为何会接受成吉思汗的邀请呢？

成吉思汗派来“刘便宜”

也许是耶律楚材来信的措辞太漂亮：

岂不闻渭水同车、茅庐三顾之事？奈何山川弘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遣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数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游远为念，或以忧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

“渭水同车”指周文王遇姜子牙，“茅庐三顾”指刘备请诸葛亮，成吉思汗怎么可能用这么复杂的典？成吉思汗还派宣差刘仲禄来请，随身携带悬虎头金牌。

宣差是近臣，权力极大，即：“所过州县及管兵头目处,悉来尊敬，不问官之高卑,皆分庭抗礼,穿戟门坐于州郡设厅之上，太守亲跪以效劳。”太守见宣差都要下跪。

至于悬虎头金牌，是“如朕亲行，便宜行事”。成吉思汗身边汉人宣差极少，刘仲禄又被称为刘便宜。

按书信所写，成吉思汗是找丘处机当宰相，不由得丘处机不动心。其实丘处机稍微了解一下刘便宜就知道，此人通医，因善制响箭而被成吉思汗重用，不过是个手艺人，惯于满嘴跑火车。他对成吉思汗说：传言丘处机已活了300多岁，有长生之术，应予以重用。

起程前，丘处机也很犹豫，说“天气苍黄，老弱不堪，窃恐中途不能到得”。过张家口后，又在沙漠中逗留了半年。丘处机说走不动了，让成吉思汗来见他。在刘仲禄坚持下，丘处机只好勉强前行。

“一言止杀”指打猎

到大雪山后，丘处机才知成吉思汗想得长生之术。

此时成吉思汗已60岁，他的后裔多患痛风。成吉思汗是否也有此疾，史料无载，但一次出猎，成吉思汗落马，丘处机劝道：“天道好生，今圣寿已高，宜少出猎。堕马，天戒也。豕不敢前，天护之也。”

成吉思汗接受建议，宣布两月不打猎。

在蒙古大营，丘处机只有这段说辞最接近“一言止杀”。

此外，丘处机专拣成吉思汗爱听的说，称其崛起是：“皇天眷顾，假手我家，除残去暴，为元元父母，恭行天罚，如代大匠斲（音如浊，意为砍），克艰克难，功成限毕，即升天复位。”战争残忍，可经丘处机这么一解释，反成替天行道，急需成吉思汗大军“除残去暴”“恭行天罚”。

此外，丘处机也就说些“世人爱处不爱，世人住处不住。去声色以清静为娱。屏滋味，以恬淡为美”“陛下修行之法无他，当外修阴德，内固精神耳。恤民保众，使天下怀安则为外行；省欲保神为乎内行”之类的“哲学黑话”。

成吉思汗善待丘处机，因丘处机在山东有影响，可劝说地方豪强支持蒙古大军。丘处机回去后，果然劝服了两拨土匪。此外，成吉思汗手下大将耶律秃花等被丘处机唬住，在旅行中，丘处机得到了最顶级招待，大家都敬畏丘处机，成吉思汗也不免高看一眼。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成吉思汗在宗教政策上比较开明，允许多元并存。

全真派不太重长寿

当然，丘处机也得拿出一点儿健身“干货”，否则无法蒙混过关。好在他对此有研究，曾写《摄生消息论》，书中提出的主要养生方法是：

首先，按季节吃饭、运动。春季“广步于庭，被发缓行，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与而勿夺，赏而勿罚，此养气之应，养生之道也”；夏季“使志无怒，使华成实，使气得泄，此夏气之应，长养之道也”；秋季“立秋以后，稍宜和平将摄。但凡春秋之际，故疾发动之时，切须安养”；冬季“早卧晚起，以待日光。去寒就温，毋泄皮肤，逆之肾伤”。

其次，六气养生法。通过“嘘、吸、呵、呼、吹、呬（音如戏，意为喘息）”六字，对应身体的6个器官，即肝、三焦、心、脾、肾、肺，哪个部分出问题就用哪个字来治，但药力还不能太猛，因“肺有疾，用呬以抽之。无故而呬，不祥也”。

其三，恬淡节欲。即“惜精全神，修身之要，恭己无为，治天下之本，富贵骄淫，人情所常，当兢兢业业以自防耳。诚能久而行之，去仙道不远”。

此外还有一些日常健身小贴士，比如叩齿、饮药酒、服食等。

其实，全真派追求精神圆满，不太看重长寿。丘处机的师父王嚞只活了58岁，马钰仅61岁，谭处端仅63岁，孙不二仅64岁，刘处玄仅57岁。丘处机解释说：人活着是为修炼精神，聪明的人修顿门，早修好早走；自己笨，修渐门，太慢，一直没毕业。

解放被掳走的3万平民

成吉思汗攻破撒马尔罕后，在此居住数年，耶律楚材也留在当地。他记载道：“寻思干（即撒马尔罕）甚富庶，用金铜钱，无孔郭，百物皆以权平之。环郭数十里皆园林也，家必有园，园必成趣……瓜大者如马首许，长可以容狐。”

在撒马尔罕，耶律楚材十分寂寞，曾写10首诗，均以“寂寞河中府”开头，如：

寂寞河中府，生民屡有灾。

避兵开邃穴，防水筑高台。

六月常无雨，三冬却有雷。

偶思禅伯语，不觉笑颜开。

此时耶律楚材33岁，不受重用，心情郁闷。丘处机的弟子想收他入道门，但耶律楚材少学儒，后学佛，不同意。

丘处机在撒马尔罕写了一首诗，几句颇精彩：

风光甚解流连客，夕照那堪断送人。

窃念世间酬短景，何如天外饮长春？

耶律楚材当天便和了一首，最后一句是“且著新诗与芳酒，西园佳处送残春”。

耶律楚材对丘处机渐生不满。一个原因是成吉思汗问丘处机多大年龄，丘说记不清了，这可能是为保护刘仲禄。耶律楚材认为丘处机“不实”，是“老氏（指老子）之邪”。其实，当年耶律楚材写信也骗过丘处机。帝王爱良医胜过良相，“不问苍生问鬼神”，丘处机也没辙。

丘处机年轻时为修炼，曾连续几个月不睡觉，他长期靠讨饭生存，起居无常，根本不符合养生之道。后来成吉思汗赐他金虎牌，让他掌管天下道教。丘处机借机解放了被大军掳走为奴的3万平民，堪称壮举。

丘处机在“全真七子”中寿命最长，纯属好人有好报。

（原标题 丘处机“一言止杀”可信吗？）

来源 北京晚报

作者 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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