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在郭尚先故居门前 蔡昊 摄
2022年,从高处俯瞰郭尚先故居 蔡昊 摄

辛丑年冬至那天,我骑车穿过荔城的大街小巷,来到位于书仓巷5号的郭尚先故居。小路掩映在断垣与衰草之中,阳光照射在紧闭的大门之上,只见门斗檐角下悬着一对灯笼,门框两边贴着楹联“汾阳世胄,魏阙名家”,大门左上角挂着1993年莆田市人民政府颁发的“莆田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右上角有“作家郭风出生地”的字样。我进不去,便透过门缝往里瞧,只见院子里摆放着很多花盆——原房主已不在此居住,将这里出租给了一家花圃。拍完照片,我试图穿越记忆中的书仓巷,可惜路被堵死了。我爬上一处土堆,发现这里已经拆迁,所剩只有废墟。

在莆田,没有多少人关注这座老宅了。因为有浓厚的文学情结,特别是对当代作家郭风先生心存敬仰;因为莆田的古建筑遗存实在是不多,其中文化名家的宅院更是稀罕,我在荔城生活、工作的这些年,会不时到书仓巷5号看一看。这座宅院始建于明代,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进士郭尚先(1785-1832)曾在此居住。郭尚先历任乡试考官、国史馆纂修、文渊阁校理等职,道光十二年(1832)春诏授大理寺卿、礼部右侍郞;他博学多才、著述颇丰,与林则徐过从甚密,他的书法独树一帜,曾获康有为褒奖。郭尚先的居所中有一个后花园名为“芳坚馆”,原来他不仅书法独树一帜,还酷爱画兰石——兰芳石坚,二物喻志。郭尚先是郭风的第五世祖,郭风出身于这样的名门世家,成为一位作家,也是有家世渊源的。

2003年秋,时在莆田市文联工作的我有幸陪郭风先生回老宅。当时他已八十六岁高龄,头发花白,皮肤光洁,他在我的搀扶下略艰难地迈入家门,走到主建筑后三间小房的屋檐下。阳光照在庭前的南天竹、桂花、月季和小榕树上,郭风边说边用手指着:“这是我出生和结婚的房间,年轻时这也是我的书房;这是我母亲的房间,她一直和我祖母住在一起;这是厨房……”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望了望高远的天空:“原来我家门前还有两棵龙眼树,平时母亲就在龙眼树下洗衣,现在我还会想起她……”

郭风语调平缓,却充满真情。当他说到自己的母亲,脸上微微抽搐,眼眶也湿润了,我仿佛听见他内心汹涌的涛声,卷着几十年的风雨飘摇——这是一门两寡妇的家庭呀!在那样的年代,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是如何同他的母亲与祖母相依为命?一个聪慧而敏感的少年又怎样面对命运的挑战?个中艰辛,常人难以想象。

2010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我再次赶往书仓巷5号,这次是参加郭风先生的告别仪式,接他叶落归根。捧着这片“落叶”的是郭风的长孙郭芸,陪同者有郭风的女儿郭琼芹等亲属。我跟在一位郭家长辈的身后,穿过大厅,走向后院。郭家长辈在大厅停了一下,他指着厢房说道:“当年老宅里住着很多家,郭风就住这间,郭风的母亲守寡后便搬出主卧,住到后院的小房子里。”2010年1月4日,郭风辞世,这位在当代儿童文学、散文诗、散文创作领域成就卓著的作家长年生活在福州,最终选择魂归故里,长眠于莆田的山山水水。

我与郭风先生结缘于1997年。那年《莆田文学》刚创刊,郭风应邀撰写了卷首语,他指出我的一篇散文“文字虽真实,但并不新鲜”,并附上三字“供参考”。郭风批评了我,但语气很温和,甚至是客气了!后来莆田设立文学奖,我的更多习作得到了他的关注,印象最深的是短篇小说《绿房子》,当年获一等奖。那会儿我正在乡镇工作,突然接到文联的电话,说郭风想认识我,我从乡下匆匆赶回,在郭风住的酒店和他见了面。郭风坐在沙发上,与莆田的众乡亲和文友聊天,他说普通话,其中夹杂着本地话;我坐在旁边静静听,这期间他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一会儿我便起身告辞了。我有点纳闷:他想认识我,这样就算认识了?

未料没过多久,郭风就把《绿房子》推荐给《福建文学》,由《福建文学》刊出。

后来,我和郭风先生的交往渐渐多起来,我发现他在为人和为文上有一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含蓄”——说话时留有余地,甚至是沉默不语;做事时从容淡定,优雅自如;写作时谨慎、节制而精准,诗意盎然,形式柔美。他的美名与美文并列,他的名字就是象征。

读郭风先生的文章,这种感觉会越发强烈。他的作品多是“千字文”,好多名篇仅几百字;与那些习惯于长篇大论的作家相比,与那些发表文字比他多数倍的作家相比,郭风好像专注于一种精神指向的写作,所以显得内敛而节约。仅仅是含蓄吗?不是。他激越过吗?当然。对时局、对人世的关切,个人感受和看法的言说,包括忧虑、批评、呼吁,其实他都有,有些遭遇还给他带来苦难。但他从不会直接铺陈于文字,而是通过自然景物、通过日常生活、通过艺术加工表达出来。这种含蓄留白多于呈现、距离多于接近,不仅仅停留在含蓄的层面。

从2002年开始,每年过年前,我都会陪领导到福州拜访莆田籍的知名作家,其中就包括郭风。我是联络人,负责带路、安排日程。我们一般会选在下午四五点去郭风家,他就在客厅里接待莆田老乡。记得有一年去他家,在他身后的窗台上一字排开,摆了八盆盛开的水仙花,面容清癯、头发花白的他穿着白衬衫打着红领带,坐在水仙花前与我们一一合影。与郭风聊天时,他几乎不谈文学,更多是在回答我们的提问,插空打听一下家乡学校和书店的现状。一开始我们还有很多话,慢慢话就变少了,到后来甚至是沉默,仿佛都愿意做彼此的倾听者。一连好多年,我们进门时为郭风送来新年的祝福,出门时从他家带走平静与安宁,郭风家始终被这样的氛围包裹,而这也是他纯粹而高尚的人格的映照。

人生的最后四年,郭风先生一直住在医院里,往年的到家拜访变成去医院探望。头三年去看他时,他向众人拱手,脸上露出微笑,还不时搭话。最后一年,他俨然成了婴孩……护工是一对夫妇,他们照顾郭风多年,竟开始学起莆田话,用蹩脚的莆田话说“一个老小孩,我们是一家人了”。忘了是哪年,郭风很高兴,突然兴奋地举起手说:“那个沃柄岭很高呀!”他一连说了三遍,可惜没人听得懂。和郭风告别后回到车上,我们还在猜那句话的意思,车行驶至湾边大桥,有人猜到了:“他说的是白沙镇的沃柄岭,那是他妻子秋声回娘家的必经之路。”

全车人恍然大悟,看来郭风的言语中充满了期待。

同样充满期待的还有书仓巷5号,这座老宅正处于微妙的境地。我骑车绕过一条街道,到了原来“芳坚馆”的位置,现在那里是镇海街道派出所。因大门外扩,那排小房子也进不去了,老宅后院的墙壁刷了白灰,上有一行巨大的蓝字:“当文明使者,育镇海新风,创文明单位。”我站在墙壁前看了许久,写标语的人一定不知道这是郭风的祖居吧,他们把这十五个字写在一位作家的“背”上,真的是令人五味杂陈……

“芳坚馆”早已不见,书仓巷5号的前景也未可知,不过它一直活在郭风的文字里,就像一篇童话。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黄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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