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煦,在望京一家咖啡店的户外花园,海一天如约而至。一身休闲牛仔服、泼墨彩点哈伦裤、反戴着棒球帽、留着剧中同款小胡子,让他看上去有几分不羁。当我转达一位朋友对他的喜爱时,海一天笑了,眯起了眼睛,眼角的笑纹中分明有一丝憨气与和善。

京味儿大戏《鼓楼外》前不久在北京卫视谢幕,颇受好评。海一天在其中扮演的二师兄尹东义陷害同门,与大师兄斗法多年,但最终为情义与良善所感化。角色的阴损腹黑,得意的张狂与失意的落魄,内心转变的挣扎,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观众熟悉,这些年,海一天一直是反派专业户。在《情满四合院》中,他是自私自利、与“傻柱”死磕的胡同油子许大茂。在《芝麻胡同》里,他是仗势欺人、亦正亦邪的军官吴友仁。在《庆余年》中,他是心狠手辣、坏事做尽的监察院主办朱格。长着一张“坏人脸”的海一天一出场,观众就知道:反派无疑。然而,通过一个个生动的反派角色,他,被记住了。虽然,相比上戏93级同班同学李冰冰、廖凡、任泉,50岁的海一天红得迟了些。

“我生活里挺木讷的。”海一天声音稍低哑,一口京腔儿。在访谈中,他几次给自己贴了“木讷”的标签,表示与剧中人物反差很大。生活里的他简单安分,人缘挺好。能演反派,是阅历的沉淀给了他理解复杂人性的能力。

1.大院与电影院里的童年

蓝天鸽哨鼓楼下,石榴香椿金鱼缸,《鼓楼外》胡同里浓厚的老北京生活气息,隔着荧屏扑面而来。大院、烟火气、邻里间的人情味儿,这是海一天从小就熟悉的生活。

上世纪70年代,海一天就是在这样的大杂院里出生长大的。院子里的房子为房管局产权所有,是计划经济年代分配给各单位的,因此邻里也是三教九流。这锻炼了他对人物的观察,为日后雕琢角色不经意间埋下伏笔。

往事虽然遥远,但是一些时光还是被刻在了记忆深处。海一天记得,院子里只有一个水龙头。三九天水管子结冰不出水,海一天的母亲就在自家的火炉子上烧一壶开水,让他提着水壶浇在水管子上,待冰融化了喊邻居们出来接水。这和他后来出演的京味儿剧中情景相似。那个年代,大杂院平民自有一套生活智慧。

院里不少邻居家种了香椿和葡萄,每到收获季节,邻居就会摘下来,挨家挨户地送过去。无论谁家有事儿,知会一声,没有不伸手帮忙的。彼时,吃着邻居家香椿的孩子海一天,并不知道,有一天他会在戏里演绎童年那段已经消逝了的时光。

“那年代邻里之间感情真的特别好!现在网络这么发达,点外卖分分钟就到,但人与人之间距离却越来越远了。我在现在的家住了这么多年,很少见到邻居,更不知道楼上楼下的人姓甚名谁。”海一天感慨,话语间充满怀念。

另一些童年往事,是真正与光影有关了。海一天的父母都是朝阳文化馆教表演的老师,当时的朝阳文化馆有一个电影院,放映很多新老影片。门房和放映员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叔叔大爷,点头招呼一声,上小学的海一天就溜进了电影院。银幕上帧帧影像闪动,推进着故事精彩迭起,《地道战》《地雷战》《庐山恋》《城南旧事》……银幕前的孩子,目不转睛,心底早就波澜涌动。大银幕,是一个孩子最初了解世界的窗口。

看了不过瘾,还要回家“演”。他放学经常在家肢体语言丰富地再现电影里的动作、情节。和许多男孩子一样,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些骑马打仗的片子,热血冲天,豪情万丈。

儿时的他还真演了一部电影。那是1979年,8岁的海一天被妈妈带去了电影《骆驼祥子》剧组。《骆驼祥子》的主演是张丰毅和斯琴高娃,导演凌子风对小海一天很是喜爱,让他在剧中客串了一个小角色。满头白发的凌子风导演当时还透露过想拍《西游记》,让海一天去演红孩儿,但是因凌子风年事已高,《西游记》拍摄计划最终搁浅了。

《骆驼祥子》是他第一次“触影”,比他上戏的同学都要早,让他很小就见识过拍戏是怎么回事。

2.梦想当导演,误入演员圈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打算当演员。”有浓厚的家庭氛围,也登上过大银幕,但海一天并不想做演员。他只想当导演。儿时对他梦想影响最大的,是父母的一位得意门生,后来的电影学院导演系主任——王瑞。

那一年,海一天七八岁,王瑞也不过才16岁,他经常到家里请教表演上的事情。一次,王瑞拿着自己写的一个话剧剧本请海一天的父母过目,两位老师看后惊叹于这个学生的早慧和才华,并建议王瑞自己做导演。在他们的鼓励下,年轻的王瑞有了导演处女作,还相当成功。

这给了海一天巨大的触动,目光仰视,心底呐喊:这哥哥太牛了!“剧本叫‘魂之搏’,写了一个灵魂与死神的对话,很意识流。”当然,小孩子并不能理解剧本真正的意义,但是那种对形而上的探究,是他生活里从未接触到的,给了他一种新鲜又朦胧的启蒙。

那是1980年前后,中国刚刚步入改革开放,一场“文艺复兴”乘风而来,电影、戏剧、音乐、小说成为许多青年随口谈论的话题。当代最为知名的一些作家、导演,也都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劳动者,虽热情高涨,却也只能在工休之余边学边练。

海一天记得,那时星期天来找父母学习表演的人特别多,各行各业、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海一天边写作业边看他们上表演课。看得多了,也看出了门道。一起手,一张口,人物准不准?状态对不对?只看,心中也是有数儿的。

在这个氛围里被“熏”到高中毕业,海一天认准要当电影导演。但他毕业后的几年,电影学院导演系一直没有招生。海一天执拗,一晃就快22岁了。家里人着急,建议他先考表演系,表演系招生最高年龄是22岁,再晚这趟车也搭不上了。就这样,海一天听话,报考,最终神差鬼使地进了上海戏剧学院93级表演班,与任泉、李冰冰成了同学,与廖凡成了睡上下铺的兄弟。

大学时的海一天外表看起来桀骜,曾一度惹得同门师哥都想揍他。不过,接触下来,师哥们发现他为人挺老实的,就没有打了。这成了后来同学间的笑谈。

1997年,海一天毕业进了北影厂,有了新身份:演员;也有一个现在观众熟知的名字:海一天。“这真不是艺名,现在身份证都叫这个名字。”海一天坦言,因为家庭原因,他后来跟着妈妈生活。妈妈是满族,从外公的名字里取了“海”字当姓,起了现在的名字。

从那一年起,演员海一天诞生了。

3.一个“反派”的自我修养

海一天拍摄的影视剧中,最为观众熟悉的角色就是“许大茂”了,电视剧《情满四合院》拍摄于2014年,播出已经是2017年了。从毕业到被大众熟知,整整20年,他的一些同学早“退隐江湖”了。

大概是北京人性格里的那种与世无争的劲儿,他不急着拍戏,毕业后相当一段时间作品不多,其间还做过几年服装生意,这段失败的从商经历与他扮演的“许大茂”“尹东义”如出一辙。命运还是将他辗转带回了演员这条路。

“我从来没想过当明星,就当个演员挺好的。”海一天说话慢且稳。他会往沙发背上一靠,将双脚放在茶几底层沿儿上,调整一个自在的坐姿。

自在,大概也是他演出《鼓楼外》《情满四合院》《芝麻胡同》等京味儿剧中找到的状态。海一天觉得,用“母语”北京话说台词,特别舒服流畅。而且,剧中的人多少都有点身边人的影子。这种熟悉,也带来相对的身心松弛。在他看来,演这种有质感的角色也是对父辈人的一种致敬。

反派难演,难在演出千人千面。海一天塑造的“坏人”虽坏,但却没让观众恨到牙痒痒,有些还有可爱的一面。在最初看到剧本里“许大茂”的戏份时,海一天心里一凉:这要演出来得多招人恨啊?他深知,观众一入戏,经常混淆角色和演员。怎么办?他决定把人物往喜剧上靠,设计了一些夸张的语言和动作,将人物的“欠”和“贱”往极致上演,让人物没有那么讨厌。自此之后,海一天会在每个反派身上挖掘体现人性的特点,或是执着爱情,或是忠于信念,这一个“点”,会使人物性格丰富起来。为此,他经常和编剧、导演商量,给人物加点细节。在出演《芝麻胡同》时,海一天设计让吴友仁说话不张嘴,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很符合北京人说话嘴皮子松的特点。这个灵感来源于一个发小的特点,被他记住了。在《鼓楼外》里,尹东义激动时,眉毛会一挑一挑地说话;得意忘形时,又会叉着腰手舞足蹈,颇有喜剧感。

“剧中有反派,但其实并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坏人,每个人物都杂糅着多种性格特点,不是非黑即白。”谈起对反派人物的理解,海一天语速也快了一些。

“许大茂是自私的,结尾虽然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我认为他是老话儿里说的‘生就的筋,长就的骨’,是不可能变好的。”海一天认为,许大茂是迫不得已而改过,也是剧情需要“光明的结尾”。但是《鼓楼外》里的尹东义不一样。尹东义可能因为小心眼,做了一件错事,为了弥补一个谎言,只能再用十个谎言,以至于越陷越深,越走越偏,但他心中是有懊悔的。两个人虽都是反派,但有本质差别。

《芝麻胡同》里的吴友仁对牧春花见色起意,对严振声屡次陷害。但海一天对这个角色有自己的理解,“吴友仁如果真坏,直接杀了严振声就行,但他没有。在严振声迫不得已当了扳指时,吴友仁还想还回去,说不能把人逼到绝路上。这说明他做人还是有底线的。”海一天说,《庆余年》里的朱格在剧本中是个辣手的人物。一位导演朋友私下问他,看剧时真看不出朱格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不是你压根儿没把他当反派演?海一天听后很欣慰,剧中,朱格对长公主忠心不二,誓死都在捍卫自己认为对的理想与信念。他根本不认为朱格是个反派,也没有按照反派去演绎人物。今年播出的古装剧《与君初相识》中,他扮演的万花谷主林沧澜同样展现了层次丰富的人性。“如果不与主角站在同一立场的就一定是反派,那对人物的认识就太表面了。”海一天说。

演技,需要对人性有深刻的理解,需要时间发酵。有人称赞他,演戏秒杀“小鲜肉”。他摆摆手说:“北京有句老话说‘人老奸鬼老滑’。年轻演员与我,差的就是经验和经历。这两样,通过看书和模仿不能轻易习得,一定要经过时间的积累。”海一天说,自己是个挺木讷的人,也没有反思生活的悟性。但他经历过母亲去世的低谷,也感受过女儿出生的喜悦与柔情,所有生活经历沉淀在内心,会在多年以后的某个时刻发力。演戏的厚重,就来源于对生活的理解。

“我比较喜欢演反派,就是因为给了演员很大的二度创作空间,可以在人物身上加自己的理解和设计。”对于演反派,海一天很享受。

演戏也特别消耗情绪,要彻底将自己带入角色的跌宕人生中。《鼓楼外》有一场戏,是尹东义与菊花很久未见,一起吃火锅时边吃边哭。戏开始时,导演于震说:海哥,嗷嗷哭。戏中是尹东义跌落谷底之时,多年的委屈积压在心底。这些年只有菊花对他真心好,他还没有珍惜。这场哭戏,海一天觉得,如果只淡淡流下几滴泪,肯定不够。必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真哭,与角色一样撕心裂肺,才能演出人物的悲情。他哭到眼泪鼻涕一起流到嘴里。演完,很长时间都缓不过劲儿。“你如果不拔心拔肝地演,凭什么让观众感动?有些演员用技巧也能哭,但观众没反应,那是因为没动真感情。”海一天说,演员要把自己彻底打开,呈现的画面不一定美,但它一定是真实的。

4.“听话的孩子”做到了三句话

至今,有三句话对海一天的人生影响最大。第一句话是刚分到北影厂时,妈妈对他说的:“儿子,你记住,这个圈子里,好人缘比好本事更重要。”

生活里的海一天是圈内公认的好人缘。2019年举办婚礼时,陈坤为他当伴郎,这也是外表高冷的陈坤第一次当婚礼伴郎。两人因《脱身》《天盛长歌》结下友情,关系一直不错。婚礼现场,更有李冰冰、廖凡、何冰等圈内好友为他祝福。

与每个剧组的缘分,海一天都很珍惜。《鼓楼外》播出后收视率不俗,剧组小伙伴们举办了一场庆功宴;《赘婿》剧组成员们,到现在还不定期举行聚会;海一天也经常去何冰的工作室喝茶、吃饭,有时会一直聊到深夜。

朋友,是心灵的慰藉,也是事业上互助的力量。《我就是演员》的巅峰对决中,李冰冰请他助演《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舞台上,海一天饰演的安嘉和,一步步试探接近,然后突然对着妻子一个嘴巴扇上去,从斯文到歇斯底里,掐脖、揪领、拥抱,每个动作准确拿捏,令人惊悚屏息。现场主持人李诚儒称赞“海一天戏太好”。

对同样大器晚成的好友廖凡,海一天惺惺相惜,在他身上看到彼此认同的闪光点。他说,上学时参加艺术院校联演,廖凡能为揣摩一个磨刀老头形象,连续一个月上街去找原型,为戏“能把自己逼到极致”,很令人佩服。

另外两句与表演有关的话,是在上学时老师说的:一是“演员得耐得住寂寞”;二是“在进入表演教室之前,把你的脚擦干净”。毕业20年后才渐入佳境,是为耐得住寂寞了。而每次进入表演前,先默默清空自己,沉下心来找状态,是多年来他对第二句话的践行。

戏剧虽是本行,但“近乡情更怯”。在文化节目《一本好书》中,海一天化身《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朗读了一封充满哲理的信,用上了他的台词功力。“我与最近观众的距离就一米左右,观众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挺挑战人的。”离别虽久,但登上舞台的那一瞬间,心仍是澎湃的。去年,海一天受邀在母校原创话剧《前哨》中出演殷夫的哥哥。海一天与对手戏演员第一次见面,俩人在台上排演只走了一遍,就令导演竖起了大拇指。海一天说,最开心的还是谢幕时观众的掌声,所有的付出在那一刻都觉得值了!也是在那一刻,他知道对戏剧舞台的挚爱一直都在。

“生活里,我是挺听话的孩子。”的确,对他人生影响最大的三句话,他都做到了。

五十知天命。50岁的海一天对自己的状态很知足。他说,如果将来有机会,还是希望圆一个导演梦,还是钟情于年少时喜欢的热血影片。不过,演员感性,导演理性,自导的电影就不自己演了。

 

(原标题:海一天:这个“反派”不太坏)

来源: 北京日报 作者:傅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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