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奏一支钢琴曲,需要多长时间?

4分30秒,这是刘浩最喜欢的钢琴曲目——李斯特名曲《爱之梦》的时长,即使弹得慢些,也不会超过5分钟。

但从内蒙古赤峰市一个从未接触过音乐的贫困家庭,到登上美国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的舞台并现场弹奏出这首钢琴曲,21岁的盲人男孩刘浩,和一路陪伴他的“眼睛”——母亲康桂芹,用了整整15年时间。

和普通人相比,出生即双眼失明的刘浩,在学习钢琴的路上经历了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但和那些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做按摩师或调音师的中国其他1700多万视障人士相比,刘浩在钢琴逐梦路上又收获了足够多的爱与帮助,他是幸运的。

今年,这个弹着钢琴踏过万水千山的少年将要再次远行,去到更远的地方,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皮博迪音乐学院开启留学生涯,奏响新的人生乐章。

刘浩与母亲

变奏:当悲剧重复上演

她意识到,原来盲孩子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将来刘浩也能做点什么呢?

悲剧不能预告,人生不能重来。

在这个普通的职工家庭,康桂芹和丈夫辛苦供养着一个10岁的脑瘫女儿。再生一个孩子,他们原本是希望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将来能帮忙照顾姐姐,可往往事与愿违。二胎其实是三胞胎,康桂芹和丈夫短暂的幸福因其中两个孩子早产夭折戛然而止。更意外的是,三个月后,他们又发现,三胞胎中仅存的孩子刘浩因吸氧过度早已双目失明。虽说祸不单行,可谁也没想到,命运的重锤接二连三地砸来,毫不留情。

不甘心的康桂芹抱着出生不久的刘浩到北京找寻光明的最后希望。但希望很快便落空,心碎的母亲跪在地上痛哭着哀求医生,希望把自己的双眼换给儿子:“心脏都能换,怎么就换不了眼睛呢?”

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拯救已经坏死的视神经,永久性失明的诊断让康桂芹彻底跌入了绝望的深渊。生命本能孕育的欲望和基因记忆,注定让每一个个体都承受不同程度和形式的苦难、欢乐、孤独、喧嚣、虚无……而康桂芹承受的,是对生命的绝望。

回到赤峰,望着眼中没有光感的孩子,同归于尽的想法逐渐吞噬了她。可就在康桂芹买了药回到家中,打算先给小刘浩灌下时,几个月大的孩子仿佛预知到了什么,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孩子的哭声让康桂芹不忍心再继续,她被拉回了现实。可刘浩的明天在哪里,她不知道;刘浩长大后能干什么,她也不知道。

虽然看不到明天的希望,可别的孩子有的,康桂芹想让刘浩也拥有。她买了很多有声玩具,却没想到刘浩的人生命运,被一个小小的玩具电子琴改变了方向。

电子琴是康桂芹在刘浩3岁时买来的玩具,刘浩拿到后爱不释手。有一天,康桂芹突然听到儿子房间传来从未听过的乐曲声,她走进屋问刘浩在放什么曲子,刘浩却说:“妈妈,这是我自己弹的,上午广播里的歌。”康桂芹哪里肯信,可刘浩马上给她重新弹了一遍。“你怎么会弹呢?”“妈妈,我已经记住每个琴键的声音了。”

这琴声好似从漫天低沉的乌云中扯开的一丝缝隙,让康桂芹看到了久违的希望。也就在那一刻,她意识到,原来盲孩子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将来刘浩也能做点什么呢?

马不停蹄,康桂芹开始给刘浩找老师学琴。家人不同意——勉强维持温饱,哪有钱学这种“没用”的东西?找不到老师——接连被拒四十多次,怎么会有老师愿意教盲童弹琴呢?可康桂芹从未想过放弃。她不怕被拒绝,她要再试一次,哪怕并不知道刘浩学了琴又能怎样,她只是想着,刘浩可以做些什么了。

哲学家沙特曾说:“生命是从绝望的另一个极端展开。”当面临绝望时,只能相信自己,昂首向前,一步一步爬出深渊。“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呢?”爬过绝望深渊的康桂芹竟真的找到了老师,赤峰市雅马哈电子琴学校的刘永学校长免费收下了刘浩。年仅4岁的刘浩是他所有学生中最特殊的一位,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位。他没有见过乐谱,也不懂乐谱,但只要是听过的音乐,他就能弹奏出来。在刘校长的悉心指导下,很快刘浩便在北京的一场电子琴比赛中夺得了金奖。所有的参赛者中,只有他一个盲孩子。

得奖之后,刘校长建议康桂芹带刘浩去北京学琴,去了大城市,才有懂盲谱的老师,才可以学钢琴,在音乐上才能有更好的发展。

去北京吗?那个上次击碎了康桂芹最后希望的城市,此刻又一次成为了康桂芹眼中的希望之城。再一次,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康桂芹揣着300元钱,给丈夫留下一张纸条,便带着刘浩踏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车。尽管不知道未来的路能走多远,可康桂芹清楚地知道,到北京后,身上的钱很快会用光,到那时,也许只能睡桥洞,住火车站。可那又怎样?“死”过一次的康桂芹决定,要活就得好好地活着。与其抱怨黑暗,不如挑灯前行,她要带着刘浩闯一闯,试一试。

协奏:不能停下的琴

在北京的第一个家,康桂芹记得是个石棉瓦搭起来的小平房,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只摆的下一张单人床,连做饭都只能在床上。

“再调皮,就罚你三天不能练琴。”

和许多被逼练琴的琴童相反,“不能练琴”成了康桂芹管教刘浩最好用的手段。这样唬人的话,每次都能让小刘浩立刻安静下来。这是康桂芹从刘永学老师那里学来的“惩罚”小技巧。小刘浩练不好琴时,刘老师就吓唬他:“不好好练琴,你就三天不准来学校。”这样的惩罚不仅每次都奏效,而且因为害怕不能继续学琴,刘浩常常会加倍努力。

直到现在,多数人眼里的刘浩,还是一个一弹琴就停不下来的琴痴。

“一摸到琴,他就很开心,控制不住想要按下几个琴键,再弹出一段旋律。”

“大跳(超八度跳跃)技巧练不好,一定要连续弹对100遍才肯停,错了一遍就要从头开始计数。”

“手边没有琴时,手指也常会无意识地上下舞动,就好像空气中有架看不见的琴。”

……

刘浩的第一位钢琴老师——北京师范大学钢琴系王海波老师的家,和母子二人在北京的第一个住处相隔很远。每个周末,康桂芹都要带刘浩坐上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跨越半个北京城,只为上一个小时的钢琴课。来回五个小时的颠簸,晕车的刘浩下车时常常迷迷糊糊,不分左右。尽管如此,每周的奔波从未停歇。

孤注一掷来到北京的前两年,康桂芹带着刘浩搬过三次家。现代版“孟母三迁”的故事背后,是母子二人迫不得已的颠沛流离和没得选择的城市流浪。在北京的第一个家,康桂芹记得是个石棉瓦搭起来的小平房,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只摆的下一张单人床,连做饭都只能在床上。没有窗子,但好在便宜,每月租金只用300元。因为连一架钢琴的位置都腾不出,几个月后,康桂芹在苹果慈善基金会的资助下,带刘浩搬去了更大些的住处。可北京的第二个家条件依旧有限,屋顶漏雨是常事。每次下雨时,康桂芹便要举着盆接雨水,在练琴的刘浩身旁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冬天没有暖气,康桂芹便靠烧热水让练琴的刘浩暖手。即使这样,孩子的手还是冻坏了。此时王海波老师看不下去,给基金会打电话说明情况,为他们租下了条件稍好些的新房子。

但所有这些生活里的悲苦与伤痛,康桂芹都屏蔽在了刘浩的世界之外。

在刘浩的记忆里,妈妈从没对他说过,你是个看不见的孩子。有人质疑康桂芹的努力,奚落她哪怕将来刘浩成才赚了钱,作为一个盲人,也没福气享受。但康桂芹从未让刘浩知道这些,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刘浩单纯的世界。

刚学钢琴时,为了不耽误进度,康桂芹要帮刘浩刻录盲谱。零基础的康桂芹自学起了盲文和乐谱,刘浩练到多深,康桂芹就学到多深。如今,哪怕是刻录巴赫五六个声部的复杂曲目,对她来说也不算难题。

母亲的支持和信任长久地滋养着刘浩的钢琴梦。小小少年逐渐长大,指下的琴声也传得越来越远,舞台也越来越大,观众越来越多。但刘浩最珍视的,仍是来自妈妈的夸奖。

这个对声音极其敏感的少年,真心觉着妈妈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偶尔练琴时得到妈妈的夸奖,刘浩会偷偷录下来,临睡时反复放给自己听。

2018年的母亲节,刘浩在新泽西州立罗格斯大学举办了在美国的首场钢琴独奏音乐会,演出的最后,刘浩为妈妈和800多位观众献上了一首《你是我的眼》,台下的妈妈泣不成声。

合奏:他们的琴声

郎朗鼓励他:你才6岁,就弹这么好了,再学一年,你就比我强了。

看过刘浩演出的不少观众,惊讶于他娴熟琴技的同时,也会感叹他在台上的神采飞扬。这个少年看起来不像盲孩子,他弹琴时笑得很开心,没有半分局促和不安。刘浩说,弹琴时他从来不会紧张。

刘浩至今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钢琴时的感受。

那是6岁时的某一天,电视里突然传来的一阵钢琴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声音好听极了,和自己学的电子琴很不一样。妈妈告诉刘浩那叫钢琴,而弹出这么好听曲子的那个人叫做郎朗,是一位很厉害的钢琴家。

第一次有机会弹钢琴,刘浩要感谢的人正是郎朗。

那是一通邀请刘浩去南京和郎朗同台演出的电话。2007年,郎朗在南京举办“百名琴童”同台演奏活动,刘浩幸运地被选中与郎朗合奏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但对于6岁的刘浩来说,钢琴,是他从未碰过的新乐器。而郎朗,是出现在电视上、被称作钢琴家的人。

辗转波折,康桂芹终于找到一家琴行愿意教刘浩这首曲子,学费是300元,顶得上母子二人一个月的房租。但再贵也要学啊,康桂芹想,那可是和郎朗同台的机会。

一个多月速成的一首钢琴曲,让刘浩顺利完成了这次和郎朗的合奏,也得到了接触钢琴后的第一次专业认可。演奏完毕,被郎朗问到弹琴学了多久时,刘浩说刚学琴一年,郎朗鼓励他:你才6岁,就弹这么好了,再学一年,你就比我强了。

郎朗的话给了刘浩和康桂芹莫大的信心。这场演出也让刘浩获得了不少关注:有媒体邀请母子登上公益节目,有琴行免费送来了钢琴,有音乐学院的老师愿意试着教刘浩,也有慈善组织愿意资助二人在北京的房租和学琴的费用。

一双双援手开始向这位钢琴神童伸来。

王海波老师也是在电视节目中看到了刘浩的故事,知道刘浩还没找到钢琴老师时,她主动给康桂芹打了电话,表示愿意教刘浩钢琴。她成为了刘浩的第一位钢琴老师。

而刘浩跟随学习时间最久的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教授盛原——从2015年至今已有七年。对盛原来说,教刘浩和教其他学生最大的区别在于,他无法用物象化的语言去启发一个盲孩子感受音乐中的情感。月光、湖水,这些正常人可以有感知、产生共鸣的事物,让从没见过的盲人去想象,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湖,应该是一大片水吧,我感觉是很深的一片水。”

“月亮,它出现在晚上,那应该是凉凉的,不像太阳温度那么高。”

这是刘浩想象中的世界,没有色彩和形状起伏。没见过的东西,他只能通过一些触摸过、感受过的东西去想象。

每当这个时候,盛原就会努力去描述一些刘浩可以联想到的画面,教《夕阳箫鼓》时,他让刘浩去想象有人在安静的湖边唱歌的画面,这样的形容让刘浩印象深刻,后来每次弹起《夕阳箫鼓》,刘浩就会想到这个画面。

教授刘浩是一件比教其他学生要付出更多心血的事情,但学费,盛原分文未取。他对刘浩说,等你成为钢琴家后再还给我。盛原说,这样讲的目的,更多是为了给刘浩留一个念想。他希望刘浩将来真的可以通过演奏自食其力,再去回馈之前的所有帮助。

回忆起自己学琴路上的引路者们,刘浩可以不停顿地念出一串名字:刘永学、王海波、张志伟、张晋、王遒、李惠莉、盛原……这些名字中的许多人,早已是中国一流的钢琴演奏者,却依然愿意在刘浩身上留下一些爱与期待,用指下琴声接续起这个盲人少年的钢琴乐章。

独奏:逃离限定的人生

为了留学,刘浩把弹琴的时间分出一部分留给英语和美国高中课程,不仅通过了GED考试(普通教育发展证书),雅思也考到了6分。

12岁那年,因为看不见,刘浩被某音乐学院附中拒之门外。那一刻,刘浩才真正意识到,在旁人眼中,自己和正常人是不同的。

可盲人就只能去过没有光亮的一生吗?

刘浩坚信,自己和正常人没有太多差别,他用生命的精彩证明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不仅多次获得国内国际钢琴比赛的奖项,先后五次与郎朗同台,15岁时在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举办了个人首场钢琴独奏音乐会,并获颁旨在鼓励在灾难中奋进的杰出人士的“塔拉金像奖”,成为该奖设立以来最小的获奖者,还登上美国纽约卡内基音乐厅、新泽西州立大剧院、维也纳市政厅等国际舞台演出。2022年4月,他更是被美国三所著名音乐学院——曼哈顿音乐学院、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皮博迪音乐学院和克利夫兰音乐学院,同时录取。生活中,刘浩可以熟练地使用电子产品,通过电脑和手机的读屏软件,能上网查资料,微信聊天,点外卖,网购……操作速度一点不比健全人慢。有一年妈妈过生日,他还偷偷在微信上和爸爸借钱,下单了一支电动牙刷给妈妈做礼物。

偶像郎朗和盛原都曾在美国留学,刘浩相信自己也可以。为了留学,刘浩把弹琴的时间分出一部分留给英语和美国高中课程,不仅通过了GED考试(普通教育发展证书),雅思也考到了6分。申请美国大学时,为了节省中介费用,刘浩竟自己在电脑上完成了各种申请表格的填写。

除了音乐,刘浩最喜欢的就是科技。“我喜欢科技,因为科技可以改变生活。”刘浩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一些盲人的生活。

2017年11月,刘浩曾在福建泉州音乐厅举办了一场公益音乐会。音乐会筹得5万多元,为泉州市特教学校添置了一架进口三角钢琴。这是刘浩印象最深的音乐会之一,台下坐着的观众里,有和他一样的盲孩子。这些大多没接触过古典音乐的孩子们,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整场演奏。第二天,当刘浩来到他们所在的学校时,孩子们热情地围住他,好奇地恳求刘浩讲述自己的学琴故事。至今刘浩还记得他们见到自己时开心的场景,那是对艺术的渴求和对更广阔世界的憧憬。

在中国,残障人士约8500万人,其中视障人士1700多万,也就是说,不到100人里就有一个盲人。可生活中,却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北京联合大学和长春大学是国内仅有的两所开设了特殊教育学院的综合性大学,但每年的招生数量和庞大的残障人士数量相比,依旧是杯水车薪。为盲孩子免费开办一所盲人音乐学校,是刘浩很早就有的愿望,也是立志学成归来后要做的事情。在社会普遍认为盲人的职业代名词是“按摩师”时,刘浩希望“钢琴家”也可以是他们未来的职业选项,学音乐也可以成为盲人的一条出路。因为刘浩觉得,“大部分盲人其实并不想学按摩,他们只是没得选择,没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采访刘浩的间隙,摄影师要为他拍摄一组照片,摄影师告诉刘浩,拍照时可以想一些高兴的事情,比如弹琴。但不擅长摆姿势的刘浩还是紧张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僵硬。于是妈妈走上前,就像之前每一次刘浩上台演出前那样,为他整理衣领,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想想钢琴。下一刻,那个弹起琴来总是笑意盎然的刘浩又回来了。他轻轻举起双手,让手指在空中快速地上下起伏,有阳光侧照在他的脸上,他开始弹奏一架看不见的钢琴。嘴角带笑,头微微上扬,那是刘浩弹琴时的样子,也是刘浩弹奏命运这架钢琴时的姿态。

在不远的未来,我们是否可以看到更多个“刘浩”,他们不再受限于盲人的限定命运,而是大踏步迈入公共空间,走进更多人的注视中,仰起头,在阳光下弹奏出动听的音符,照亮自己,也照亮同行者的路。

(原标题:盲人少年的命运交响)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苑晨曦 楚若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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