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元月的一个下午,法国犹太裔金融家阿尔伯特·卡恩参观了位于北京国子监的孔庙,九十多年后的2001年10月,他一生为之付出的“地球档案”(今多译作“星球档案”)中部分资料照片,又以《旧京影像:持久的幻影?》为标题,在时为首都博物馆的孔庙展出,这或许不是巧合,但一定在卡恩的料想之外。

“地球档案”中阿尔贝·杜帖特拍摄并标注的“西长安街上的香妃落楼”。
北京影像资料中的宝月楼旧景。
清宫廷画家郎世宁所绘“香妃像”。
卡恩“地球档案”中的阜成门外影像截图。

所谓“地球档案”是源于阿尔伯特·卡恩灵感中的一种预见:“人类活动的多面观,操作形式和类型肯定要消失,不过是迟早问题而已。”因此,从1909年至1931年间,他收集了七万两千多张反映各国风土人情、建筑风貌和社会现状的照片,以此奠定了后来“阿尔伯特·卡恩博物馆”的基础资料,其中就包括记录中国清末民初景观的照片两千余张。这无疑是一项前瞻性的工程,结果是使那个时代的人们“睁开了眼睛”。

我那年在参观孔庙时有幸巧遇了这个展览,它是由彩色玻璃正片和黑白立体感片两部分组成,其中黑白立体感片部分,就是由当时随卡恩来华的摄影师兼司机阿尔贝·杜帖特拍摄的。立体影像最早出现于1832年,由英国人查理士·威斯特士顿发明,它利用反射式透镜看图,从而产生一种透视中的立体效果。通过镜面,一幅幅旧京影像具有了空间性,随之则是时间的带入,眼前的景观变得生动鲜活起来,一种历史很远、时光很近的隔世感倏忽而至。其中有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标题是“西长安街上的香妃楼”,照片右边站立者的背影,据说是卡恩一行的中国向导,他身背手提两架相机,双臂叉开,体态笃实。瓜帽下长长的辫子喻示着那是在辛亥革命前。他左上方是一座楼阁,造型别致却稍显破败,与人物呈对角结构,应该就是题目中的“香妃楼”了。从画面上看,当时的长安街还是土路,地面上车辙清晰可见,且并不笔直,路边尚有少许积雪,季节背景一目了然。然而我关注的不止这些,还有图片旁的一段说明文字:“香妃楼位于回民营北边沿,面对宝月楼、今新华门,即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所在地——中南海的正门。此楼为清乾隆帝于二十四年(1759年)为其宠妃香妃而建。香妃思家时登宝月楼向南眺望,其家人亦上对楼北望,以慰思念之情。”对于不了解那段历史的人来说,这段表述颇有人情的温度。但比对史料记载,就会发现这里面正史野史混杂,时间、主体表述不详,比如从时间上看,上面说的“此楼”应指宝月楼,主体已转换。后面的“对楼”才又回到“香妃楼”,而两楼的实际功能亦与正史记载不符,需要有所厘清,才能还原这幅照片所涵盖的史实真相。

关于宝月楼,《北京传统文化便览》中确有乾隆为缓解香妃思乡之情而建的说法,而长安街以南与宝月楼隔街相对,也确曾有回民营的存在,但说这些是因香妃而设,却是谬传。按乾隆《御制宝楼记》中所说,西苑(即中南海)中的建筑都是前朝遗留,南海的南岸过于空旷,乾隆“每临南台望,嫌其直长鲜屏蔽”,于是命工部根据地形环境添置一座建筑,并于乾隆二十三年(公元1758年)竣工,这就是宝月楼的由来。此说有御制《题宝月楼》诗为证:“南岸嫌长因构楼,楼临直北望瀛洲。”此时香妃尚未入宫。宝月楼建成后,因“池与月适当其前,柳亦有乎广寒之亭也”,即看到月亮高临液池之上,进而联想到月中的广寒宫,故命名为宝月楼。至于回民营则出现在宝月楼建成的四年之后,乾隆御制《宝月楼诗》中有“西宇向南凭”之句,注释说:“(宝月)楼临长安街,街南俾移来西域回部居之,宝宇即有其制。”即指宝月楼南面可见西域风格的建筑,为迁徙而来的新疆回部居住区。为便于营中人做礼拜,朝廷亦斥资同时修建了普宁清真寺,杜帖特照片中的楼阁,就是寺内的“邦克楼”,也称“唤礼楼”,曾为当时的“京城第一门楼”,所谓“香妃楼”只是民间的附会之说。

至于宝月楼和邦克楼是如何与香妃联系在一起的,这需要对香妃的身世做一个梳理。史料记载,乾隆后宫只有一位来自新疆维吾尔族的容妃,于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入宫,封为和贵人,乾隆三十三年晋升为贵妃,从时间与民族来看,这个容妃就是香妃,人传她身有奇异体香,被乾隆宠爱,故称为“香妃”。其实香妃原名叫叶伊帕尔汗,意思就是“香”,因此,香是她的名字,而非指体味。叶伊帕尔汗生于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是新疆秉持回教始祖派噶木巴尔的后裔,其家族为和卓,世代居住在新疆的叶尔羌。和卓家族又分为阿帕克与额赖玛特两部,香妃家属额赖玛特部,立场倾向为拥戴朝廷反对分裂,故遭到大小和卓的排斥。乾隆二十二年大小和卓叛乱,朝廷进兵新疆平叛,香妃的叔叔、兄弟配合清军作战,建有功勋。叛乱平息后,香妃的五叔、六叔、胞兄图尔都及其他五位首领应召入京,被封官进爵,史称“八爵进京”。乾隆将他们所带领的部族编入八旗,并下诏封居,地点就在宝月楼南侧今东安福胡同一带。随叔兄一起进京的香妃也应召入宫并被册封,此时宝月楼已建成一年多了。从历史的角度看,这其实是一桩因俗而治的政治联姻,以便乾隆达到长久稳固边陲的目的,并非月下老人因情设事的安排。香妃入宫后,鉴于特殊的宗教信仰、生活习俗,她没有被安排住进皇宫,而是住在了宝月楼,与南边后来出现的回民营及清真寺隔街相望,于是便有了香妃与家人对楼聊慰亲情的传说。普宁清真寺是“敕建”项目,规格颇为奢华,从杜帖特照片中的邦克楼就可见一斑:花体卷门之上是西域纹饰的墙体,楼阁为四柱单檐九脊顶,高耸宇飞,四壁轩敞,玲珑秀美。可以想见,当年每逢做礼拜时,悠扬的唤礼声掠过长街在宝月楼上空回荡,是一种何等的异域风情,香妃因此有近乡情怯之感,也是顺情顺理的事情。

查史溯源,邦克楼虽不应称为“香妃楼”,宝月楼也并非因香妃而建,但它们的存在确实都与香妃有着“道是无晴却有晴”般的牵扯。在史料和口传之间,中国民间似乎更热衷于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这是基于百姓内心朴素的理想与乐见,往往使得一些历史人物,被分割为本体和精神的两副面孔,因而才演绎出一段乾隆与香妃缠绵悱恻的爱情传奇。历史上的香妃在清宫生活了二十八年,而乾隆也确实对其有所宠爱,下江南巡泰山都有香妃随驾就是史证。香妃香消玉殒三年后,年已八旬的乾隆还于宝月楼前吟诗神伤:“卅载画图朝夕似,新正吟咏名今同。”此情此景并不虚传。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任民国大总统时接管了清室的西苑,把中南海作为总统府。按中国的传统习俗,府邸正门要向南开,于是由当时的内务总理朱启钤主持,将位于中南海南墙内仅几米的宝月楼底层中间打通,改为大门,移端王府的一对石狮置于门前,又将挡在前面的皇城红墙扒开一段缺口,加砌两道八字墙,请晚清文人袁励准书“新华门”馆阁体匾额一幅,悬于门上,自此宝月楼更名为“新华门”,取代西苑门成为了中南海的正门,并一直沿用至今;而对面的清真寺,袁世凯遂以不宜直对总统府为名,下令拆除,并修了一道灰色花砖墙,用以遮挡路南的民居。一座楼变成一道门,敞开的是历史往事的风云诡谲;一道墙取代一座寺,遮蔽的是民间世相的落落红尘,而我们今天依然可以持续这个话题,却是得益于阿尔伯特·卡恩“地球档案”的唤醒。现在看来,这张照片拍摄得非常及时,它果断地在一个时间节点,记录下了往事的印迹,几年后它的主体连带那个王朝,便在历史的进程中灰飞烟灭了。也许当时的拍摄,只是从建筑景观实录的角度考虑,并不了解它背后的复杂意味,但那个站立的人物背影,却成为一种悄然的暗示,正如法国前国务部长查勒·帕斯嘎在《旧京影像·持久的幻影?》一书的出版序言中说的:“地球档案的建立很显然是不屈服于事物变化无穷的偶然性,因此才能成为人们了解今天的有力历史见证。”

作为摄影,或许这一张不够艺术,说明文字亦有纰漏,但我们从中品味出的岁月之美,是以丰富的历史内涵及其民间延展为依托,因而不是艺术的,而是情感和认知上的。

(原标题:卡恩“地球档案”之“香妃楼”小考)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奚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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