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看了一部文艺片《路边野餐》。年轻的导演是贵州人,晃晃悠悠的长镜头里,水汽氤氲,野意盎然,画面青得能滴出水来,仿佛有种凉凉的触感,呈现出了某种属于故乡贵州的特殊氛围。彼时,我尚未去过贵州,在北方干燥的天气里,莫名生出些歆羡。没想到初冬时节,便到了贵州思南县。此前疏浅,未曾听闻过这座位于黔东北的小城,但一念名字,便霎时心动不已——思南思南,长相思,在西南。它如桃花源一般深藏,当我们这些跋涉于水泥森林中的人有缘一窥时,方才意识到,电影拍得是诚实的:自然的本真,人性的真淳,无须艺术加工的滤镜。
作者 张玉瑶
深山中的桃花源
江和人
到思南的那天,天上下着飘飘忽忽的细雨。抹掉车窗上细密的水汽,看到一条大河一直与我们并肩而行,穿城而过,迤逦向前。当地向导县城40公里的古村落,已有600年历史。村子颇具天人合一的意蕴,触目皆是石巷、石道、石墙,宛如一座石城。而更妙的是,巷道并非横平竖直说,这便是乌江了,贵州最大的河流。
地理书上讲,乌江是长江八大支流之一。说是“支流”,但亲眼目见时,其浩荡丰沛的令人惊叹。很难用一些司空见惯的词来确切形容这条江,不是碧绿如带,也不是澄静如练,而是一种偏于冷色调的青峻。烟雨朦胧中,与天及两岸的山一齐透出森然之气,沉郁而静默。
直到夜幕降临,走到热闹的安化古街时,才发现自己轻慢了这条河的历史。老街广场上,人群当中围着十来个汉子。他们正在表演节目,一行人被一条绳索联结起来,每个人穿着蓝粗布衣,头上包着一块白布,嘴里唱着节奏感分明的歌子,一人问,其余人答。虽然听不明白唱词,但声音铿锵磅礴,直冲云霄,撞击着耳膜。音声消散时,留下一丝野性和悲凉的意蕴。身边一位大婶告诉我说,这是乌江上的船号。又指着旁边一位老大爷道,他呀,以前就是江上的老船长,86岁我回头看去,老船长穿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皱纹深犁,须发皆白,认真地听着船号表演。他会从后生的歌声吼声中,回想起自己亲身经历的峥嵘岁月么?他和他那代人的往事,会有人记得和传诵吗?
江的故事,比我想像得更为绵长。沿着乌江,溯至塘头镇两江口,江在这里拐了个近似回头的大弯。江边的村子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不时有背着背篓、面色黧黑的农人从田埂上走过。一切看起来仿佛波澜不惊,犹如中国最平常最普通的乡间图景。然而朝对岸的小山看去,崖壁上那一条长长的刀刻般的凿痕,却暗示着这里曾经的不平常。
那是拉纤用的纤道,其宽度仅容一人,高度则不足令人直立,人只能弯腰躬身前行。几米之下,便是看似平静温柔实则让人步步惊心的江水。从纪录片的画面上,不难看出当年的惊心动魄:在这条细细的生命线上,纤夫们胼手胝足,以绳缚肩,赤裸的脊背上汗水发亮,一边吼着船号,一边使出全身气力牵引着一艘艘船寸步慢行,将黔外的物资带进这块群山环绕的土地,又将这里的物产运送出去。
乌江素有天险之称,大小险滩数不胜数,离不开纤夫的人力。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一段开始兴建水电站,航道中断,纤夫这个职业才消失不见。日蚀月磨,雨打风吹,如今隔江望去,一点点风化掉原貌的纤道透出一种难言的沧桑,好像是被遗忘在历史深处的老者。事实上,这段纤道也是乌江上硕果仅存的遗迹了。
眼前走过两个赤足的老年村民,一问,才知道他们年轻时曾做过纤夫。看他们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的身子骨,难以想像当年如何能够完成这项沉重的工作。老船长,老纤夫,漫长年岁里的无数人们在江上来来往往,不记得自己沿江走了几遭,却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迸发出一腔蛮力的传统,直将闭塞山城变成乌江明珠。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乌江不是一条没有故事的河,它的沉郁静默里,隐忍了厚重的历史和充满力量的咏叹调,铿铿锵锵,又复如泣如诉。
文和人
从视觉上说,思南是个高饱和度的小城。空气里总是湿漉漉的,青色江天以外,常绿的乔木、灌木和紫红的三角梅,往往从路坡上旁逸斜出,处处是自然的野趣。
但又不仅仅是“野”。老城府文庙大成殿的侧墙上,一块镌刻着“正德十六年造”的斑驳红砖,以及那依然保持着原样的,名字有着美好含义的状元桥、育贤井、棂星门、崇圣祠,都默默示人以古城“文”的一面。
思南府文庙是贵州省规模最大、年代最早的文庙。和全国大大小小的文庙一样,是为祭孔向学之用,但有点特别的是,它的前身是思南宣尉使田氏土司的豪宅。明永乐十一年(1413)改土归流,贵州建省,思南宣慰司改设思南府,田氏家产充公,其宅便被辟为文庙。虽然听起来不太“正统”,但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它亦勤勤恳恳履行职责,为这方土地培养了不少读书种子。
甩神
这些读书种子里,有一个叫田秋。贵州自建省至嘉靖的百余年间,当时明朝13省中的12省都有乡试科场,惟独贵州科考仍归并于云南省,学子须到云南应试。田秋便是在云南中的举人,后来他中了进士做了官,想到千里迢迢的赶考路途会埋没多少人才,便奏请在贵州开设科场。开设后,贵州人才辈出,仅思南一县,明清两代便有38个进士,360个举人。
地处偏远,汉少混居,思南的儒学之风却如此炽盛,不仅令人讶异。但细想想,似乎又不必讶异:无论政权如何更迭,惟文化最撄人心,归化作用最势不可挡,也最顺其自然。土司府改辟文庙,田秋增设科场,大概皆可视作是历史洪流中文化归化的小小缩影。既是浩荡乌江,也是这股文化的涓涓细流,将史上西南的蛮夷之地与外界、与中原连通起来,于是孔礼孟义在大山深处也落地生根,薪火相传,这是我们的文化最可珍视的地方。
时至今日,思南人也是爱“文”的。一座小城,竟有众多爱乡的文史工作者细细考察,小心求证,以抢救历史文化的态度为故乡立文存照。有时彼此意见也会相左,但不要紧,先给后人留下来,再去细细评说。对文化的虔敬,承载于对故乡的血肉之情之上。
坐在大成殿的石阶上,抚摸栉风沐雨几百年后残留下来的殿壁,遥想当年州府的学子们曾在此喁喁如稷下学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府文庙隔壁,沿着大成殿檐角望去,正是一间中学,挂在宿舍阳台上的校服在微风中轻摆,远处传来书声朗朗。这,大概是历史道统贯通至当下苗裔的最好的表达吧
神和人
若说让眼睛“路边野餐”一番,没有比郝家湾更适宜的了。
这是个离思南县城40公里的古村落,已有600年历史。村子颇具天人合一的意蕴,触目皆是石巷、石道、石墙,宛如一座石城。而更妙的是,巷道并非横平竖直,而是按照八卦阵弯成一道弧线,一缕潺潺流水始终与路并行,水底藻荇交横。村人告诉我们,这格局是道光年间一位叫郝朝相的做官祖先营建的。
时维初冬,一棵棵高大的柚子树探出石墙,伸展着它那结满圆硕澄黄果实的繁枝,湛青天空下恰似一幅油画,令人口中仿佛也浸润了酸甜多汁的滋味。青苔从石墙石板的罅隙里,从石阶的底部,一点点一片片地渗出绿来,又增几分古意。
眼前的景象,让人没来由地相信这里的人已如此生活几百年。村落位置偏僻,外人绝少,更无作为许多“古镇”标配的喧嚣酒吧,男女老少趴在墙头看来人,眼睛里闪着些许清亮的新奇,但又自带一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恬然面容,倚着青山石寨,一派桃花源气象。
古风熏染之下,这里留存着一份古老的南方巫觋文化。最有趣者,莫过于“甩神”。“甩神”很有些喜剧色彩,巫师行歃血仪式后,几排小伙子便抬着两尊全身甲胄形似武将的神像,边跑边上下左右地大幅度摇晃它们,同时嘴里还喊着响亮的口号。被颠来倒去的神不再高高在上、正襟危坐,而是任由人们胡闹、戏谑。我本以为是表示对神的不在意,但乡人却纠正说,这是在向神表示爱敬呢!
乍一听闻,对这个逻辑有些不解,但极目望去,“甩神”的村人欢腾跳跃,看“甩神”的村人也平安喜乐,刹那间略微悟得了什么——这实在是民间的辩证法,最朴素,也最真诚。神走下神坛,来到凡间,隐藏起尊贵的身份,与民众平等同乐,天上地下其乐融融,这在淳朴的百姓看来,大概更值得致之以爱戴吧,何必要在敬中暗含一份畏与惧呢?
城市中人,往往在诸种畏与惧中消磨了心性。除却最虔诚的教徒,普通人的敬神畏神里,总不免多了几分功利的色彩,想让神帮自己实现些什么、克服些什么,因而香火叩拜总难纯粹。山寨里的人则不然,他们本分地接受赐予,却不过多奢求什么,也就能够没有负担地、不含杂质地、坦坦荡荡地去“甩神”、戏弄神,或许有些草野和放肆,但获得了与神灵同在的超脱的欢愉。
人与神和谐共处,极澄明又极单纯,令我想起沈从文,因其文句中也常浸着神性与人性的交汇,且写到的巫觋风俗亦有相似。翻看地图,果然,思南所在的黔东北紧邻着湘西凤凰。从前读沈从文,对于那些超乎俗常的美丽极了也危险极了的神神人人的故事常有不能体会处,而今看着眼前这些戴着傩面具手舞足蹈的人、这些最淳朴本真的对于敬爱与欢愉的表达,蓦地了然。赤子般的人,赤金般的心,无所畏惧,自由自在,只合生于最本真的土地。
民间水生文化的真率,中原儒家文化的滋养,边地巫觋文化的神秘,在这小城里水乳交融,令人惊叹。当我们回到千篇一律的城市面孔和疲倦干枯的人性心灵中时,便会明白,令我们怀想的,不只是一座城而已。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