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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为贝多芬的才华惊异,也为他的放浪不羁感到遗憾

2020-05-14 14:12 编辑:TF021 来源:北京晚报

每逢他的纪念年,这个男人就会把世界搅动得难以安宁。从他去世到今天,有关他的评判就没有停止过。听到他不同的音乐,读过他不同的传记,每个人都会在心里描画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贝多芬。40年前有关西方音乐的读本都是稀罕物,《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让我如获至宝。淡绿色的封皮挤在书架上,如今早已泛黄,在书眉书边密密麻麻写下蝇头小楷的年轻人,如今已是二毛之年。保罗·亨利·朗格为我们展开百年西方音乐的画卷,罗伯特·舒曼镌刻出贝多芬的伟岸形象:“用一百棵百年老栎树在平原上排列成他的名字,或者立一座他的雕像,让他如生前那样傲视群山:当莱茵河上的船路过此地,外国人问巨人的名字时,每个孩童都能回答,那是贝多芬。他们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德国皇帝的名字。”

作者:曹利群


英雄几乎是贝多芬的同义词。相形之下,莫扎特只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萧伯纳一语道破了贝多芬和先贤人格的不同:“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贝多芬曾将第三交响曲题献给拿破仑,并在总谱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在得知拿破仑称帝的消息后,贝多芬愤然擦去拿破仑的名字,并将作品改为《英雄交响曲》,“为纪念一个伟大人物而作。”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英雄形象。从神话英雄、祖先英雄、先知英雄到君主英雄,人们在贝多芬的音乐里听到了法国大革命民主英雄的呐喊。两个狂怒的和弦喷射出英雄的火焰,恢弘阔大的旋律气贯长虹。二乐章的葬礼进行曲仿佛是英雄的注目礼,抬棺缓行的队伍,素车白马的哀荣。贝多芬在古人那里读到过英雄和战争的场面,也在去维也纳的路上见到行军的匆忙、杂沓的脚步,以及街道上挤满的死伤的士兵。时而在城郊,或在山谷田园围拢的村居,贝多芬憧憬着他的伟大交响曲。那个个头不高、穿着邋遢的青年用坏了一支又一支羽毛笔,涂抹着,叫喊着,时而跺脚时而砸着桌子,在空中挥动着双臂打着拍子,把一队队音符塑造成伟大的音乐理想。

罗曼·罗兰的《歌德与贝多芬》里,一个桀骜不驯的贝多芬跃然纸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故事:国王和一群贵族与歌德和贝多芬迎面走来。歌德闪到路边,礼貌地脱帽致敬让贵族们先过,而贝多芬却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贵族老爷当中穿过去。做过枢密大臣的歌德,自然懂得上流社会的礼让。平民贝多芬已然在维也纳出人头地,根本不把贵族放在眼里。大卫·温·琼斯的《贝多芬画传》中记载了诗人和作曲家期待已久的会面:1812年,恰巧他们都在特普利采。两人几乎天天会面,但彼此的仰慕从未发展成友谊。歌德为贝多芬的才华惊异,也为他的放浪不羁感到遗憾。贝多芬的出言也毫不客气:歌德就喜欢宫延的氛围,对一个诗人来说,这似乎很不相称。诗人本该是引导着国家的导师。从巴赫、海顿到莫扎特,作曲家在活着的时候,从不认为自己在当时如何了不起。只有贝多芬,早在而立之年就知道维也纳没有与他匹敌的对手。他预见到自己会成为载入史册的人物。

当贝多芬的作品演绎纷沓至来,才知道并非所有的解析都符合原作本意。那是一个历史性的抉择:放弃贝多芬,放弃德意志,放弃自己的乐团,指挥家随时可以漂洋过海,暂避时代的困局。待来日重新收拾旧山河。但柏林爱乐的指挥家富特文格勒选择了留下,他保全了乐团,在德意志的废墟中艰难传递贝多芬的声音。虽然被迫为纳粹头子希特勒庆生让指挥家蒙羞,但撕裂的内心和挣扎的窒息,让贝多芬在德意志的精神和物质坍塌之中得以重建。只有在富特文格勒近乎巫师般的手里,才彰显出贝多芬非比寻常的意义。贝多芬神奇地出现在历史的关键时刻,甚至盟军的电报摩斯码都采用了三短一长的节奏,以“命运交响曲”的动机暗示胜利指向。1944年底的那个冬日,耄耋之年的德国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写下痛心疾首的《变形》。面对着满目疮痍,绝望的作曲家毅然在作品里回应了前辈。主题的发展与变化,最终显示出它是《英雄交响曲》中葬礼进行曲的一个无意识的回忆。低音提琴在结束前的十小节,奏出贝多芬葬礼进行曲的原主题,六把小提琴演奏着施特劳斯自己的主题变形。在贝多芬的主题之下,年迈的作曲家颤抖地写下了“以志纪念”的字样。

与海顿、莫扎特不同,贝多芬全部九首交响曲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所罗门在《晚期贝多芬》中指出:“《英雄交响曲》的终曲是第五交响曲充满挣扎的序曲,第五交响曲终曲里那些脆弱的肯定,最终也没有产生和谐或解决……每个作品都是一个更大单位的一部分,每个肯定、每个快乐的结局都前瞻一种新的挣扎,进一步痛苦、反省,望向冬日、死亡,以寻求一个新的胜利的结论”。每部作品都接前续后地讲述着奋斗、死亡、重生的永恒轮回。他唯一的歌剧《莱奥诺拉》体现出“救赎”歌剧的初衷,藉此重燃波恩岁月的革命情怀与理想主义。改名为《费德里奥》后,则强化了贝多芬反对专制暴政、不义,追求自由与自我牺牲的精神。拿破仑称帝让欧洲反动倾向日趋恶劣,陷入创作困境后,贝多芬居然写了《日耳曼尼亚》、《威灵顿的胜利》和《战争交响曲》,英雄风格转而成为半军事化的威权主义呓语。所罗门清醒地告诉世人另外一个贝多芬:他诉诸了一种意识形态\英雄,创作了高调浮夸的爱国主义泛滥之声。那个来自波恩、成长于维也纳的理想主义者的梦想渐趋破灭。

斯瓦福德新版的《贝多芬传》,见证了贝多芬辉煌背后的磨难。随着对贝多芬的深入解读,人们认识到,英雄从来都不在神坛上。自幼酗酒的父亲严苛的管教,让年幼的贝多芬有着乖戾的反叛性格。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留着蓬乱的发型,脸上布满了疤痕,小而明亮的眼睛,所有的肢体一直不停地抖动……第一次看到他的人一定以为这是一个丑陋、恶毒、疯狂的魔鬼。他的一个钢琴女学生回忆说,不拘小节的贝多芬曾经戴着睡帽、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到街对面的公寓里给她上过早课。住所换了又换,但每到一地,屋里很快就变得杂乱肮脏。屡遭训斥的厨娘也如走马灯一般。还有不断增长的偏执和妄想狂。不良习惯反过来助长了他的身心痛苦。晚年的他由于失去了演出的收入,对出版商和赞助人更是锱铢计较。往来信件中充斥着奉承、哄骗、夸张、苛求和抱怨。高尚与阴暗,音乐与生活的分歧在晚年日渐加剧。至于折磨了他一辈子的耳聋,几乎让一个旷世的作曲家自杀,并写下那份珍贵的海利根斯塔特遗嘱。去过波恩的贝多芬故居,在模拟耳聋的助听器里,才能够了解耳聋是一个什么样的灾难。与常人想象的听力减弱完全不同,日益加重的耳疾伴随着不堪忍受的嗡嗡声、尖器磨砺声和朦胧的街市嘈杂声,到最后几乎是噪声一片。那声音足可以让常人发疯,更不要说作曲家。而贝多芬竟然如此这般生活了几十年,写出大量为后世称道的杰作。

时间来到了1819年底。贝多芬在对付侄子卡尔引起的法律纠纷时,偶然在报纸上读到一段吸引他的话,来自伊曼纽尔·康德:“有两件东西,它们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景象历久弥新:头顶的星空,心中的道德法则。”类似许多人生的转折,这句话在贝多芬人生和音乐最需要的时刻神明般地显现。经历了第三交响曲中胜利的英雄,第五交响曲中个人的英雄,第六交响曲中泛自然神的膜拜,贝多芬无限接近了他内心的上苍。康德的箴言给暮年的贝多芬呈现了完美的宇宙,清晰地看到尘世和天堂之间铺展开来的道路。十年磨一剑,第九交响曲首演那天,因为没有合适的燕尾服,贝多芬穿着绿色的长外衣,两眼盯着谱架上的乐谱,虽然什么也听不见却依然打着拍子。尽管演出水平低劣,音乐无法理解,有人提前离场,音乐厅依然爆发出五六次掌声,狂热的支持者们声嘶力竭地欢呼着叫喊着,但真正听懂的能有几人?潦倒的贝多芬心知肚明,内心充满难以名状的忧伤。

1822年的春天,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成为维也纳社交圈子的新宠。本就肤浅的维也纳人对歌剧新星趋之若鹜。“一桶一桶的漂亮天赋和旋律”,贝多芬不无鄙夷地调侃说,不过是“时代的琐碎和感官的刺激”。由于铅中毒和长期服用伤害性药物,使得消化不良、恶心、腹泻等老毛病加重,力不从心的贝多芬愈发忧惧死神的降临。萨义德发现,向内转的贝多芬,晚期作品中的不和谐、不安宁的张力,呈现出一种蓄意的创造力。作曲家放弃了与社会秩序交流的既往模式,无论从日常生活还是精神层面都表现为疏离、逃遁乃至自我放逐。这种绝对的孤寂状态,既带来痛苦也转化为超越。贝多芬认定自己不仅是作曲家,还是音乐诗人(Tondichter)。这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最后六首四重奏里,海顿和莫扎特的甜美优雅一扫而光,多乐章的、不合常规的结构成为常态,内省、抽象,富有诗意,其探索与表达深度前所未有。晚期作品中既有气息悠长的崇高,也有流水般的温暖,偶有喧闹的戏谑。从世俗、悲剧到崇高,片刻间重现了他的整个人生。于是“温柔和神性战胜了力量,诗意征服了叙事”。病榻上的贝多芬,往昔生活和音乐的景片划过脑际:舞蹈、欢笑、渴望、荒诞、回忆、哭泣,即兴和变奏,这些创作的源泉和动力不过是转向而绝非式微。

贝多芬去世后,几万维也纳人给他送葬,长长的车马和人群绵延不断,仿佛送走了一位国王。追悼会上,好友格里策帕尔哀悼说:他就这样去世了,他将这样永垂不朽……你们悲伤而镇静地与他的长眠之地告别,而今后在你们的生活中,当他作品的威力像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一样在你们心头刮过的时候,当你们的眼泪在尚未出生的一代人中间流淌时,你们会回忆起现在这个时刻,心里默念:他们埋葬他的时候,我们就在现场;他死去的时候,我们为之哭泣。

 

(原标题:头顶的星空 心中的道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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