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街法源寺门口,有一片银杏树的小树林。很多老人在这里遛弯、下棋,颇有生活味道。于是今年,咱不拍钓鱼台了,专拍这里。您一边看片,我一边给您讲个以前采访遇到的故事。
银杏树,黄得刚刚好。
每到银杏树叶飘落的季节,我都会想起两个小姑娘。
第一个是《渴望》中的刘小芳。亲生父亲罗刚因文革获罪,只得将孩子遗弃。孩子被刘慧芳收养,后来摔成了残疾,刘慧芳不离不弃,治好了小芳的病。而罗刚则把这些经历写成一本小说《银杏树下》。
第二个则是2012年11月30日,我和同事一起采访过的一个家庭的女儿。这个女儿也是出生后被抱养的,20多岁时她患上了白血病,但抱养她的父母不弃不离为她治病,甚至找来了孩子的亲妈以寻找配型骨髓。
吹口琴的先生
当时来采访的时候,姑娘已经完成手术,因身体虚弱,长期住在医院的密封舱里。手术等治疗费用,让这个普通的北京家庭濒临绝境。
采访这个家庭,本来是为了寻求社会帮助。举家之力救治一个抱养的女儿,这是个很感人的情节,稿子中理应写明这一点。
但姑娘自己并不知道是被抱养的。一旦写明,就意味着姑娘将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对这个家庭来说,后果难以预料。
不少人都来遛孩子。
被采访的父亲说,没关系,你们就这么写。我会告诉孩子,“为了让社会多捐钱,我们编造了你的身世,骗了记者。”
《渴望》电视剧好,是因为故事情节确实曲折感人。但故事就是故事。
万万没想到,故事讲了二十多年之后,我居然在生活中真的采访到了这样的事。
稿子也就发了出来。至今事情又过去了四年,我一直惦记着这个家庭——女儿真的相信“爸爸把记者骗了”吗?她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否还和能和这个并无血缘关系却养活她长大的家庭生活在一起?
我甚至怀疑姑娘能不能活到今天。换骨髓,不是谁都能扛过来的。
前几天我再次联系了姑娘的父亲。父亲说,姑娘手术后一直在慢慢恢复,尽管身体还不好,但也没有严重的不良反应。这种手术做完之后,如果五年内没再发病即彻底转危为安。也就是说,如果姑娘熬过未来这一年多,她就真的康复了。
而且,姑娘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于是咱们这篇文章,也隐藏了一切与姑娘身世有关的内容。
悠悠岁月 欲说当年好困惑
我们暂且称她为小芳。
她比刘小芳幸运,因为她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她也没有刘小芳幸运,她是白血病,她的家庭已是倾家荡产。21岁的她还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抱养的孩子。
法源寺门前,玩手机的乞丐。
1983年,韩先生和许女士结婚。结婚四年始终没有孩子,经过检查,确定是身体因素导致这对夫妇注定不能拥有亲生的孩子。
无奈之下,奶奶向身边的同事朋友诉苦,给大家留了话——谁要是生了孩子不要了,给我家别抱来,准保如亲生孩子一样养育。
碰巧奶奶的一位同事去医院看望病人,病人同屋的另一个女青年,生了孩子且无法喂养。因为这位女青年当时只有18岁,不仅没有到合理的生育年龄,也没有结婚。女方家里非常反对她与男友的交往,生孩子之前家里发话,如果是男孩就留下,如果是女孩,不管。
就这样,被亲生母亲遗弃的小芳,被奶奶抱回了家,从此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了爸爸妈妈。
亦真亦幻 难取舍
“我一看这孩子,唉,太喜欢了,太漂亮了。”如今51岁的爸爸韩先生,回忆起21年前,两眼放光。
小狗和下棋的人们。
韩先生和许女士都是工人,家境不算宽裕。妈妈许女士说,小芳每次到了商店,都要在柜台橱窗前,留恋许久。
每次她狠狠心咬咬牙,想用并不宽裕的工资给小芳买东西。然而小芳却会哭闹起来,“我只要看,不要您给我买。”
女儿并不知道自己是拣来的“小芳”,却能这样懂事。如此酸涩的感受,我们难以体会。
小芳的学习从没让父母操心,连年的三好学生,高考都有加分,让她顺利考上大学。大学时期的体检,一直都是健康。四年即将毕业,她来到了一家单位实习。
悲欢离合 都曾经有过
“我看见体检结果,一屁股就坐那了。”爸爸说。
2009年小芳即将走进工作单位,她来到医院做入职体检。即使带着独立生活的美丽憧憬,小芳仍然坚持,到一家费用便宜的医院体检。母亲许女士回忆,“我们本来打算去大医院,但是体检费170块。她说,她知道另外一家医院,体检费才50块。”
这次体检的结果,她的白血球高达29万,是正常水平的29倍。医生说,赶紧到大医院检查吧。
一家人赶紧到附近一家三甲医院检查,结果不过是接连到来的晴天霹雳。
玩耍的孩子,晒暖的老人
接着小芳开始了病房生活。一旦有家人来看望小芳,爸爸妈妈都要在病房门口嘱咐好,都骗她说她病情不重,让她宽心。
但病房里也有病友会聊起病情,小芳逐步得知自己身患重病。半夜里她用被子蒙上头呜呜地哭,病友不时温言劝慰。
从那个时候到2012年我去采访,小芳治病已经花去了60多万元,奶奶家、姥姥家都已是倾囊相助,父母身上也背上了40万的债。
这样执着 究竟为什么
“有人对我说,借钱时候悠着点儿,给小芳治病这不过是在‘做好事儿’。”爸爸说。
这不过是个抱来的孩子。“我们早就想过,也商量好了,在她长大了懂事的时候,要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世。”
此时小芳已经大学毕业,无疑到了“长大了懂事的时候”。可是,一旦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说出了“你不是我亲妈”这句话,哪个妈妈能受得了呢?
既然如此,还是隐瞒下去吧。爸妈既是无私的,又是自私的。
踢毽儿
接着说治病。最有效的方法是换骨髓。
医生对三口人说,先用爸爸妈妈的骨髓做个配型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可能配得上啊,因为她不是我们生的。”就诊完毕,妈妈找到了医生说出了实情。
心里的再多次忐忑与抽悸,都换不来小芳的健康,爸爸妈妈很清楚,给女儿换骨髓是唯一的出路,而找到配型骨髓的捷径,就是找到孩子的亲妈。
漫漫人生路 上下求索
小芳的大姑接过了“寻找亲妈”的任务。当初小芳被奶奶抱来的时候,还带着出生证,那上面有孩子亲妈的姓名。
当时亲妈生小芳的医院,早已在城市变迁中消失。通过公安部门,大姑找到亲妈工作单位,通过工作单位找到宿舍,再找到亲妈居住的房间门口。
拉胡琴
见到了孩子的亲妈的时候,心中充满不安。大姑把亲妈叫到了楼道里僻静的地方,提出希望获得帮助。
此时亲妈已经结婚,与丈夫和孩子过着平凡生活。听了这件事,她挺顺利地接受了请求。来到医院检查骨髓配型,顺利通过。
由于小芳当时只能在隔离舱里治病,与亲妈并没有见面,算是让韩先生、许女士躲过了心头的一刀。
心中渴望 真诚的生活
但噩运再次到来,小芳的亲妈被查出患有慢性血液病,无法移植骨髓。
好在不久之后,骨髓库里找到了一位与小芳配型满分的志愿捐献者。小芳顺利手术。只要移植了骨髓,就有机会变回了健康的人,普通的人。小芳终于可以结束自己一年多的病房生活,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那一段日子里,她的兴奋溢于言表。
遛弯儿
很快手术完成。骨髓移植之后,肺炎等感染性疾病一直不断,毕竟小芳抵抗力太差。小芳的男朋友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尽管小芳不时会因病自暴自弃,对身边的人乱发脾气,但大家都是一笑而过。
毕竟好日子是有盼头的。
谁能告诉我 是对还是错
早上7点天蒙蒙亮,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太太从小胡同骑着三轮出来,在路旁摆起了修车摊。遇到补胎的人,老太太利落地拆出内胎,放在冰冷的水里。那一双手的十个手指,中间的关节都肿到了两个手指粗。
这是小芳的奶奶,如今已经84岁了。关节炎对身体的伤害,挡不住奶奶想救小芳的一片痴心。
这位奶奶看似平凡,却被写进了正史——在北京地方志的《西城区志》、《二轻志》、《工人组织志》中可以查到,她当年工作在北京某工厂,是1959年的北京市劳动模范、1960年的三八红旗手。
影壁前,一堆堆的人。
“她一辈子都在讲奉献,我年轻的时候腿上长了脓疮走不了路,她骑车送我去车站,逼着我去上班。如今我是个大老爷们,可每次我回家,妈妈都要给我钱,有时候是50,有时候是100,让我给小芳买好吃的。她说她还能干些年。”爸爸对于奶奶的境况充满愧疚。
过去未来 共斟酌
当年的稿子就写到了上面这段。
甭搜,搜不出来。因为发的稿子是另一个记者写的。我当时其实是去帮忙摄影,但这个故事让我备受感动,于是自己写了一些,留了起来。
那位骨髓捐献者是外地人,他了解了小芳家里的情况,离开北京之后,还给小芳家里寄来一些钱。
如果换骨髓后五年没有再发病,即可算是彻底痊愈。前两天电话中韩先生说,他期待着小芳恢复健康,一家三口一起去看望这位捐献者。
玩泡泡的祖孙俩
小芳的奶奶还在胡同口修车。
韩先生和许女士这四年已经还上了很多债。
小芳住在西郊政府提供的廉租房里,吃些调理性的药。每年她要过两次生日,一次是抱来的日子,另一次是手术的日子。五年,很快就要过去了,真正的健康便要到来。
那么,未来韩先生和许女士,还要告诉小芳她真实的身世吗?
其实不重要啦。在此祝愿小芳,早日康复。
也愿这段往事,能被银杏的落叶埋没。
谢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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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 猫儿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