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3日讯,给汪兆骞先生打电话,老爷子一听就乐了:“《北京晚报》啊!1959年,我上高中时就在晚报上发表过文章呐。还有那篇《侃爷王朔》,也是在你们那儿连载的,哎呦,当时影响可大了!”

说起汪兆骞,你可能没听过,但你肯定熟悉王朔,还有下面这一连串名字:莫言、王蒙、张贤亮、冯骥才、陈忠实、阿来、李国文、张抗抗、铁凝、张炜……这份名单囊括进了数十位中国当代文坛的“大腕”,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汪兆骞“朋友圈”里的。汪兆骞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下简称“人文社”)当了几十年编辑,和作家们当了几十年朋友,对他们的往事“门儿清”。最近,年过七旬的汪兆骞写了一本《往事流光——见证文学的光荣年代》,以编辑的身份评介了他们的创作,更以朋友的身份追忆了不少作家们的轶事。
汪兆骞生于1941年,“文革”前夕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1979年改革开放之初,他被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后来又成为人文社主办的纯文学刊物《当代》的副主编。令他备感幸运的是,上任时恰逢新时期伊始,被压抑、阻断了十多年的中国文学长河正奔涌而下,新作家新作品层出不穷。百废待兴之际,出版社不多,而人文社因其权威性,理所当然地承揽了其中最好的作品——用当时的话来说,“是不是中国一流作家,就看有没有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过书”。赶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缘,汪兆骞和一群一流作家们交上了朋友。除了工作,他和他们在生活中的关系也十分亲密,年纪比他大些的,比如张贤亮,他叫做“老哥”,而年纪比他小些的,比如张炜、阿来、邓贤等,都是他的“小兄弟”。包括他在圈中的外号“汪爷”,都是被他戏称为“侃爷”的王朔给起的。
三十多年过去,当了半辈子编辑的汪兆骞也拿起笔来,尝试去记述那个他所能忆起的远去的文学光荣年代,以及与它有关的所有作家往事。如他所料,这本书写得很快,只用了四五个月,几乎是一气呵成。“烂熟于心,太熟悉了!根本不用去编去想,我一合上眼睛就是和他们的交往。”稿子是用铅笔写成的,没有改也没有誊抄,就被来取另一部书稿的出版社“顺手”拿走了。
古稀之年的汪兆骞已一头银发,过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而那些与他交好的作家们,有的已捧得诺贝尔和茅盾文学奖,有的在作协担任要职,有的转向其他方面,也有的已经仙逝。但汪兆骞对他们的记忆,还多半停留在那个被他称为“文学的光荣年代”的八九十年代。那时,他们有的刚刚平反,有的才初出茅庐,虽还未曾获得后来的盛名,但笔锋间流露出的某些气质,常令汪兆骞在位于朝阳门内大街166号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办公室里欣喜不已,感叹“挖到了宝”。如同《往事流光》的副题,他确是一个特殊文学时代的“见证者”,难得而珍贵——“敢写这本书,是因为我对他们的人品、文品都很了解。”
人文社的老社长严文井曾说:“我仅存一个愿望,我要在达到终点之前,多懂一点真相,多听见一些真诚的声音,我不怕给自己难堪。”而汪兆骞将这个句子稍稍改动了一下说道:“我也有一个愿望,我要在到达终点以前,把我所了解的一些真相、听到的一些真相写出来,我也不怕给自己难堪。”
何为“文学的光荣年代”?

1979年,“文革”结束,文艺解冻,正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用笔墨控诉人性受到戕害的时节,种种新的文学样态即将拉开序幕。也是在这个时候,38岁的汪兆骞去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用他的话来说,实在是“巧得很”。
“特别振奋!”这是他当时的感觉。人文社有良好的编辑出版传统,他刚去的那几年里,社长先是严文井,后是韦君宜,都是著名作家。编辑组来的稿件,也都来自当时最一流的作家之手。那些在“十七年”和“文革”中受文化专制主义和左倾机会主义影响、压制甚至迫害的作家们,在新时期获得前所未有的解放,将目光从政治宣传转向生命、生活和人性。而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磨难后,他们也对生活有了更深切的体验,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文学主力军,在中国文学沉寂已久的深潭中,搅动出巨大的声音。
那是一个文学复兴的时代,直至今日,依然令许多人念念不忘。作为亲历者尤其是参与者,汪兆骞更是如此。在他看来,这个时期是当代文学最光辉最光荣的年代,至少也是其中之一。在《往事流光》的跋中,他将其比作“中国文学长河中,最为汹涌澎湃的流段”,“一开始呈现了悲壮苍凉的情怀,拉开的却是辉煌的序幕”——比如寻根,比如先锋,比如往后种种;有古华,有王蒙,有莫言,有阿来,有无数人。
80年代到90年代初的写作处处充斥着新鲜的空气,作家们也因此呈现出了一种意气风发的劲头。其中最为汪兆骞感怀的,是张贤亮的故事。张贤亮21岁时,因《大风歌》被划成“右派”,押送农场“劳动改造”长达22年。1983年,平反后的张贤亮应邀到中南海参加政协会议,在被询问意见时,他一开口竟说:“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改造共产党!”出言大胆,闻者无不吃惊,但张贤亮却认为,共产党人必须有改造自身的勇气,只有不断自我改造,才有力量和能力去改造世界和社会。
“你看中国的知识分子多可爱啊,受过那么多罪,判过那么多年,但依然反过头来帮助我们党提高执政能力。”汪兆骞由衷赞叹道。作为一个传统的专业编辑和作家们的终生好友,他把新时期作家们在作品中所呈现出的那种纯粹的光荣昂扬的风貌,归于他们的精神人格。“凭我三十年的交往,发现咱们国家的作家的确是关心社会的,是有大局眼光的知识分子,为老百姓的苦难鸣不平,为社会进步唱赞歌。文者,国家公器也,非慷慨磊落之人不可为之。咱们这些作家,都当得起‘慷慨磊落之人’。”
因此,每当从80年代的记忆中返身,回到当下的文学生态时,汪兆骞总不免有点“困惑”,连带声调也高了起来,仿佛有些激动。“我发现我们的文学现在有一种困境,有点儿被现实生活捆绑,变得苍白、空洞和不真实。太多的人都去写古代,《甄嬛传》啦,《琅琊榜》啦,说实在的,都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要么就娱乐至死,要不就颜值把人弄得眼花缭乱,却看不到文学的真诚和批判能力,这是作家自己的一种不敬业。文学是一种创造,也是一种道义。”
王蒙、张炜、陈忠实:三个茅盾文学奖得主的遭遇

前不久,王蒙先生以81岁的高龄获得茅盾文学奖。作为好友,汪兆骞在表示祝贺之余,也透露出一些遗憾:“我直率地说,这部获奖的《这边风景》,不是王蒙最好的作品。”而他觉得最好的,是王蒙在九十年代推出的“季节”系列(即《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那个小说真实、全景地写了知识分子的磨难和心灵史,没有一个作家能比肩。”
汪兆骞只比王蒙小六岁,却曾经当过王蒙的“学生”。1962年,王蒙被分配到北京师范学院(今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给现代文学史教授王景山老师当助教。而那时,汪兆骞正在中文系读大三。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王蒙时的情景:王蒙穿着崭新的灰色西服,打着领带,面无表情地朝大家点点头。当时,王蒙已经因为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被打成了“右派”。
在经历了“十年动乱”后,王蒙向人民文学出版社交出了“季节”系列。作为编辑的汪兆骞在审稿意见上写道:“小说在透视世道人心,特别在探索知识分子灵魂,直指人性深处方面,做了有益的尝试。”然而,该系列的最后一部《狂欢的季节》于1999年刊出时,却受到了一些挫折。小说以“文革”为背景,编辑部里有人认为,里面有一些“讥讽”、“调侃”“文革”发动者毛泽东的语言,若不加以删改,就不能够发表。好在,新调任人文社社长的聂震宁也是一位资深作家,他支持汪兆骞的意见,不仅同意立刻发表,甚至还给王蒙预支了五万元稿酬——“在当时,巨款啦!”在人文社历史上,还没有过预付稿酬的先例。
赶上一个思想更加开放的年代,王蒙是幸运的,他的作品最终能够以原貌示人,没有遭遇大删大改的命运。但在更早几年,尽管改革开放逐步展开,但经历了长时间寒冬的人们在早春里也不免瑟缩徘徊。加上一个又一个运动、一种又一种思潮涌来,一些文艺界人士如惊弓之鸟,虽不明提“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但也不敢放弃“政治标准”。
直至今日,汪兆骞一想起“小兄弟”张炜的经历,还感到有些歉疚。2011年,张炜凭七百万字的巨著《你在高原》获得茅盾文学奖,但在汪兆骞看来,同样不能和他最好的作品《古船》、《九月寓言》同日而语。
1986年,《古船》在人文社主办的《当代》发表后,引起文坛巨大反响。然而,在当届的茅奖评选中,尽管《古船》得票始终名列前茅,最终却没有获奖,因为“上面不同意”。其实在此之前,《古船》的命运就现出征兆了:因为涉及对暴力土改的批判,它从甫一问世起就陷入争议,甚至一度被勒令禁止出版单行本。当时才30岁的张炜没有气馁,反而又在1991年拿出一部同样优秀的《九月寓言》来,交到了《当代》。汪兆骞看到后,奉之若宝。他和同事们认真编好,准备发到最新一期刊物上。不料就在这时,老主编秦兆阳先生却突然做出了退稿的决定,还让汪兆骞亲自去山东威海把稿子交还给张炜。
当时,汪兆骞很难理解秦兆阳的决定,甚至十分不满。因为《九月寓言》是编辑部特地向张炜约来的稿子,况且在他看来,已经比《古船》大大“退了一步”了。直到好几年后,他才明白了老人当年的固执与苦心。秦兆阳在五十年代曾因文章被打成右派,对共和国的政治运动多有体会。《九月寓言》写成时正值政治风波平息不久,非常时期,他不得不愈加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新作者张炜,也保护《当代》不受牵连。“语境就是那个语境,老主编也没有办法。”
让汪兆骞同样感到“没办法”的,还有陈忠实的《白鹿原》。《白鹿原》在1992年横空出世后,着实让文坛震撼了一把,但一些来自“上面”的批评指责也接踵而至,甚至有一位领导明令指示不准将其改编为影视。以“性描写多,不干净”为罪辞,《白鹿原》一时成了洪水猛兽。为了发表与评选茅奖,陈忠实不得不违心删改了作品,删掉了那些“文学的血肉”。好在后来,陈忠实“凭着陕西人的拗劲”,将原版公之于众。
“就因为是领导,不喜欢就干涉文艺,说不行就不行?”作为一个曾在政治压力下从事过文艺工作的老编辑,提到这一段,汪兆骞说起来还有些不平。不过,他欣慰的是,“现在在这一点上比原来要好,相对宽松”,不论如何,那种“一言堂”、以一个人的好恶来决定作品命运的时代还是过去了。
“侃爷王朔”其实是严肃的

1984年,《当代》刊出一个中篇小说《空中小姐》,作者叫王朔,名不见经传。没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就“火爆得邪性”。1988年,他竟一口气有四部小说被改编成了电影,这年也被称为“王朔年”。
也是在这个时候,王朔找到汪兆骞说:“汪爷,我的文集快要出来了,你能不能写一篇文章,介绍介绍我,帮着宣传宣传?”汪兆骞答应得格外爽快:“朋友嘛,哥们儿,没问题!”后来,这篇题为“侃爷王朔”的长文在《北京晚报》上连载了好几期,从他的小说侃到他鼓捣的“海马影视”,从他的口才侃到他的“罗曼史”,内容丰富有趣,就连排版工人都翘首以盼下一期。
主编那套《王朔文集》的是金丽红,她现在已成为著名出版人,但当时还是华艺出版社的一个普通编辑。汪兆骞有些得意地说,“金丽红一见我就特别激动,说汪先生,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不仅帮我们卖书,也给王朔正名了”。
为横空出世搅乱了文坛、让传统作家目瞪口呆的王朔“正名”,在当时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少作家、批评家认为他亵渎崇高、游戏人生、玩世不恭,对他持以不屑的态度。《侃爷王朔》发表后,就有一位作家好友给汪兆骞打来电话责问道,“你怎么能把王朔那个痞子叫‘爷’呀?”汪兆骞无奈一笑,“这就是咱们老北京的一种亲切的叫法,拉车的叫‘板爷’、倒腾东西的叫‘倒爷’、能说话的叫‘侃爷’,这有什么呀?没什么嘛”。
多年来,汪兆骞坚持认为,王朔非但不浅薄,反而是个彻彻底底的“严肃作家”,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绕过的山峦”。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包括苏童、莫言等在内的其他优秀作家都在学习西方作品,只有那个看起来最“不正经”的王朔,第一个把目光对准中国经济转型期的都市生活变化、对准年轻人经历和灵魂的变化,如评论家雷达所言,“他比别人更敏感、更真实地表现了这个价值失范、无所适从的特定时空里一代都市人的紊乱的心理事实”。
很多人诟病王朔,也是因为王朔在玩和性的描写上不加掩饰的表达。但作为经常给王朔提供写作稿纸的好友、知己,汪兆骞知道,王朔其实“特别爱写男女之间纯真的感情”——“骂他是痞子,但他的作品是最干净的”。不过,作为编辑的汪兆骞其实也用了点儿小“心机”。像《动物凶猛》这种“凶猛”的作品,他知道“领导对文化大革命时一群孩子疯闹不感兴趣”,就介绍到了上海的《收获》杂志(张炜被退稿的《九月寓言》后来也被汪兆骞介绍到了这里),而为《当代》挑选了王朔另两个中篇小说。“王朔在我们那儿发的都是纯情的作品!”汪兆骞笑着说。
一个老编辑的自我修养

我问汪兆骞先生,从1979年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直在作家背后做默默无闻的编辑工作,“为他人做嫁衣裳”,遗憾吗?
“作家出名,编辑做幕后工作,这是分工不同,没什么可遗憾的。”他说。
这或许是某种理所应当的“标准答案”,但对于汪老来说,“不遗憾”并不仅仅是一种说辞。相反,正是由于做编辑做了大半辈子,他才很为这段经历感到“光荣”。他认为,作家和编辑是共生共荣的,编辑作为一批经过专门训练的人,对文学文本的内容进行监督和审察,帮助作家提高他们的创作,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过程。“认为编辑就是一种附庸,这是误解。没有编辑,作家很难出来,即使出来也是粗糙的。”同样,编辑也要尊重作家,不要凭自己的意志随便乱改别人的作品。汪老说,他很少大段大段地改,但若碰到某些地方失当、出错、有明显的缺陷,就一定要指出来——“再好的朋友,要是碍于面子不指出来,也是作为编辑的失误”。
“在编辑别人作品的时候,自己也在提高,也是学习的过程。我读了这么多号作品,受到的影响很多,一辈子都受用不完。豁达,宽容,都是从作品和与作家的交往中获得的。”谈起那些相熟的作家来,汪老总是笑声爽朗,啧啧称赞他们的“真率”或“仗义”,是打心眼儿里的欢喜。
最令汪老“受用”的,还是对于那些新作家的“发现”和“挽救”。1984年,甘肃作家邵振国(也是张贤亮的妹夫)的短篇小说《麦客》曾辗转十几家杂志社,皆被退稿。最后投到《当代》,当值的编辑看后,也草草扔进了废纸堆。中午休息时,汪老要来看看,“一看,好东西呀!”于是当机立断,直接发在头条。是金子总会发光,果不其然,《麦客》获得了当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汪老也是后来才知道,邵振国在投给《当代》前曾下决心说,要是这次再被退稿,就再也不写了。“人家差点都不写了!那些之前退稿的也真是,好好的作品不仔细研究。当编辑的,要独具慧眼,这要求很高,但必须努力做到。”现在,邵振国已经是甘肃省作协主席。
汪老也并非没有过“错过”。最大的错过,就是201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从莫言1985年在《中国作家》上发表《透明的红萝卜》起,汪老就十分“看好”他,但因为当时各刊物定位明确,《当代》着重反映当代生活,而莫言的作品多是书写历史,不是十分相符,就放弃了向莫言主动组稿的想法。“曾推出过全国一半以上获茅盾文学奖作品的《当代》,竟然未发表一篇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作品”,汪老难免有些遗憾,可也只能“坦然面对”。但私下里,他和莫言关系一直不错。有一次,汪老主持一个文学研讨会,作者们希望能见见著名作家,他就给莫言打电话。莫言当即答应,还在赶来的路上对别人说:“汪先生从来没求过我莫言,他求我办事,不管什么情况,我莫言一定去办。”“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汪老由衷赞叹道。前些年,他主编一套“当代著名作家美文书系”,其中就有莫言的一本。书出版之日,正赶上莫言获诺奖。一生错过莫言,能赶在晚年为他“敲敲边鼓”,汪老也获得了些许安慰。
“当了编辑,才知道人家作家的苦衷,摸索出人家的成功之道。人家为什么能写出好作品?除了先天禀赋之外,还很有知识学养,亲自去体验生活,悲天悯人,伸张正义。这些美好的东西滋养了我。”从编辑一线退下来,汪老这些年也笔耕不辍。他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比如为名人故居写了一本《春明门内客》,为民国名士写了《民国清流》(共四部,现已出第一部),还准备再写写文坛掌故、北京风物、北京胡同等等。
他打算,在走到终点之前,把他所了解的事实都写出来,“不怕给自己难堪”。
“帮我跟晚报的编辑问好啊,谢谢啦!”这是汪老在挂上电话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