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妈,你要做第二次小业主吗?”女儿对李月清说。小业主?现在,有房子的人都叫业主。但1981年的北京,不是这样。文革结束不久,社会秩序还在恢复中,那一年,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受到审判。但确实结束了,因为个体经济已经被放开。此前,丰盛街道办了个三产的藤子家具加工铺,办着办着,货源难搞,便打算把这个买卖转成个体,给工人经营。当时40岁出头的李月清并没往前冲,却被干部瞧上了,街道打算让她把加工铺办下去。
几年之后,李月清的丈夫杨三元,常常被朋友、同事拿名字说笑话,家里开了店铺,“你不再是三元,而是万元啦。”那个时代,成为“万元户”是中国人的梦想。
李月清、杨三元的后半辈子,便被“藤”给“拴”上了。她的店铺现在就叫做“藤椅门市部”,位于阜成门内大街,历代帝王庙影壁墙后面。
能找到这家店铺,是因为前些日子写的韩记藤椅铺的故事里面,写到了京城其他的几家藤椅铺都已经随着城市改造,或是后继乏人而消失。前两天,李月清大婶通过电话找到了我,说她接到了朋友们的问候,怎么好端端的店铺不办下去了?
她的藤椅铺,其实一直都在那里。此前一直位于历代帝王庙影壁的西边,大约是在2006年初,历代帝王庙影壁旁边改造,那地方变成了现在的停车场,藤椅铺则往南挪了十多米,在后面继续营业着。
这事儿怪我,所以先向李月清大婶道歉,李记藤椅铺现在还在影壁墙后面,希望有需要的朋友相互转告。
也正是这个机会,我到了李月清大婶家的藤椅铺里,77岁的李月清大婶和76岁的杨三元大叔,给我讲了讲他们在改革开放初年干个体的一些故事。咱们细细道来。
李月清大婶。
既然是“李记藤椅铺”,咱们就先说说李大婶把。李月清,生于1938年的河北无极县。说起这无极县,当然首先想到了邱满囤。大婶说,没错,就是这个地方。
家里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好在有个哥哥在北京当兵,1954年,16岁的李月清来到了北京上中学,在天安门跳广场舞连环的时候,加上同学介绍,认识了后来的丈夫、比自己小一岁的杨三元。
八年恋爱,1961年,二人结婚。杨三元在科影厂当工人,李月清则在宣武区一家金属加工厂当工人。不必细表。
文革的时候,丈夫单位几乎全锅端,被下放到湖北的干校,李月清也跟着去了。因为身体不好,李月清提前回到了北京,而丈夫则在1972年也回来了。
回来之后,家搬到了历代帝王庙对面。李月清在家里找了一份工——给灯笼厂画灯笼,就是孩子们过年时候玩的纸灯笼。画的图案是牡丹花,说起来挺技术的一个工种,当年也没那么高要求,李月清像流水线一样,在平铺开的每一张纸上画上相同的一笔,然后再画下一笔,如此往复。一天能画出100多个灯笼,每个灯笼挣1分6。
这是网上搜到的纸灯笼图片,大家看个意思吧。当年大婶绘制的也没这么细致,但纸灯笼直到80年代路灯早已普及后,还是过年孩子们的“重要玩具”。
就这么断断续续干了些日子,生活挺好,以致于街道说要办个藤家具厂来找她的时候,她都不想去。但还是去了,与她一起做藤椅家具的老手艺人,都是公私合营之前,自家开办作坊的“小业主”或是手艺人。
干了大约有一两年的时候,丰盛街道这个小厂逐渐办不下去了,因为原材料供不上来。当时制作的藤椅,使用河北的柳木,加上藤条。藤条是由印度尼西亚进口——直到现在,我们使用的藤类家具,原材料仍然是进口。
这藤椅的买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年一些单位来采购,买一两百把椅子的也不在少数。加上偶尔也得给人家做做维修之类的工作,也实在是一口不大不小的肉。再说,如果真不干了,那些老师傅们怎么办?
于是,街道的干部就找到了年过40的李月清,跟她商量,既然国家已经放开了个体户的政策,干脆,你来干个个体的作坊吧。
在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工作的丈夫杨三元,当时觉得这个事儿不好办,连女儿都反对家里干个体。但这次,还是干了。两口子管朋友借来了一大笔钱——5000块。
8个老师傅也从街道厂,来到了家里的小作坊干活。街道领导帮忙办下了营业执照,拿到的日子准确说是1981年的5月4号,“执照上写着,我们是西城区个体户的第32号”。
开业没有任何的仪式,只是在阜成门内大街路南的大门口挂上了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
这张照片拍摄于2001年。照片的来历后面会说到。
门脸里面过道挺长,一半摆着样品,一半走居民。李月清的家挺靠里,其实是一个从阜成门内大街到羊肉胡同的穿堂院。
说到这里,得说说李月清大婶家的房子了。她家是个小二楼,乍一看,嘿,还挺新鲜,颇是像座老楼。但屋子里有一处个别,那就是两个房间之间的墙上,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扇大约一米长、20公分高的小窗。
“这是电影院放配电箱的地方呀。”杨三元大叔说。这房子据说早年属于电影协会,在五六十年代,曾经作为领导审阅电影的地方,也就是说,这小二楼,其实是个电影院。
画面中央上方偏左的地方,就是那个小窗口。
老两口的房子,位于电影院最后面,也就是当初的设备间的位置。大叔带我到了里屋,指着墙上的纹路说,这里曾经就是摆设电影放映机的小窗口。据说这栋楼于文革时期曾经居住过一些军队,后来逐渐全部改成了普通民房。
杨三元大叔说,当年放电影的小窗口就在床上边、墙上挂大盘子下边的地方。
说远了。老师傅们当初就在二楼上面狭窄的楼梯间里面,烤弯木头、做起椅子的框架。“那些老人,手艺不一般,用几根破木棍子绑成一个火把,点着了烤木头。”别看地方小,生产条件有限,但人是活的嘛,总有办法解决。
就这么点儿地方,木板子下面就是楼梯了,当年老师傅们就在这里干活。
这个小作坊当年的生产能力,是每个月一两百把藤椅。卖到哪去?李月清大婶回忆,不仅机关单位前来采购,就连一些国家领导人,也都派人来买。那些咱不细说。
但是,小作坊一样面临原材料紧张的问题。柳木好找,藤条去哪找呢?通过老工人,两口子联系上了广州那边的藤椅厂,便去广州进货。
“第一次是我跟你一块儿去的吧?”李月清大婶拍着脑门儿回忆。
“不对,第一次是我自己去的,第二次是咱俩一块儿去的。”杨三元大叔回答。
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老俩都快记不清了。话说回来,这改革开放初年,有几个人有机会去南方、去广州走走啊,恨不得语言都不通——北方人听不懂粤语。就那么去了?
“当年简单的很,连身份证都没开始使用呢,有钱就能买火车票,不用介绍信。”杨三元大叔说,“走到哪我都不怵。”
为什么不怵呢?聊到了杨三元大叔的经历。他生在西绒线胡同,父亲在一家姓何的人家里面当佣人。人家是个大院子,而杨三元父母,和一些拉车、卖力气的穷苦人一起,住在对面一个大杂院里,“小时候我见过南屋里摆着三口大木棺材,就是那大家子人的。那木头,得有这么厚。”大叔比划着。
小时候日子很苦,四五岁的时候,杨三元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在附近的一家“日本矿业”门口等着捡食堂师傅扔出来的煤核。稍大一点儿,每天跑去西单北边进报纸,沿街叫卖,卖的还就是“北京晚报”,只不过那并非现在的北京晚报。
被占领时期,哪有平静的日子。
大杂院一进门的地方,住着一个卖布头的人。突然有一天,来了一队日本兵,爬上墙头架着机枪,把这个卖布头的人和院子里的一些人都抓走了。“当时我们就知道,这个卖布头的,是个地下党。
因为院子里经常来学生,学生们都往他那屋扎。”
就连街坊也被抓走,父亲被“夹笔杆”,也就是上了夹手指的刑。那段日子,母亲正生完孩子,还在坐月子。“连闹带吓,没过多久,我母亲就去世了。”
被日本侵略,这段屈辱的历史,造就了很多英雄的中华儿女。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当时杨三元还没到当英雄的年纪,但挑起生活的担子、走南闯北,着实难不住他了。
又说远了,咱回到80年代。两口子进了货,8个老师傅加上李月清,9个人一起干活,有的钉架子,李月清主要是穿、编藤条。为了打开销路,两口子骑自行车,外加雇一个三轮车拉上货,远了奔到清华北大,近了奔到西城三里河——毕竟藤椅算得上是一种高级家具,这些地方的居民,消费能力相对高。三九寒天,三轮车工一天的工钱是10块钱,“能接到这样的买卖,人家可高兴啦。”
李月清大婶伸出手,“三九天跑大老远,就那么给人家修椅子。这关节,都闹过腱鞘炎,做过手术。”
回报也是丰厚的,给老师傅们开了工资,每个月还能剩下些钱,比起在工厂上班当然翻了不知道几个跟头。开业前借的5000块钱,一年之后就都还上了。
“我们也是遇上了好人,那些老师傅,个个都很能干。”有位师傅,是公私合营前的作坊主,也许是人家确实是个踏实人,也许是经历了社会发展的血雨腥风,“哎呀,那人,可好啦。到了月底我
们说多给人家开点儿钱,人家都不要。就这么老实。”
于是,杨三元的“三元”,被同事、朋友们调侃,“你不是三元啦,你得改叫万元。”说这话的时候,杨三元大叔当然是满面春风。那年代,有本事当个万元户,风光无限啊。
挣了钱,也该享受生活了。“最多的时候,我养了十来条小狗。我喜欢这宠物。”李月清大婶说。
她回忆,1993年,北京市放开了养狗——我查了一下北京晚报,咱北京似乎应该是1994年底开始讨论、1995年5月1日正式放开养狗的,可能大婶记错了——大婶当了第一批给小狗上户口的狗主人,当时她身边还剩下一条小狗,“2000块钱,当时有说法,早去可以便宜。”过了不久,狗的户口就实行正式价格,也就是5000块钱了。
而杨三元大叔则养鸽子、买文玩,家里的瓶瓶罐罐、葫芦啥的,就连摆在外面的都不是一般的漂亮。我们在屋子里聊着天儿,一旁传来蝈蝈的叫声。到了现在,“钱也没剩下多少。当年做买卖,挑费大,讲排场,咱不小气。那西来顺饭馆儿,就跟咱自己家开的似的,只要来人,咱就那儿吃去。”
当然平时的生产工作仍然在继续,杨三元大叔跑业务,李月清大婶编椅子,老师傅们也一起干。这种状况,大约持续到了90年代末,一些老师傅逐渐因为岁数大,干不下去了。市场上新兴家具或多或少也有冲击。
2006年初,历代帝王庙的影壁墙改造,曾经的门脸拆除,往南推到了今天的位置。老两口这辉煌的个体户生涯,兢兢业业的一代老师傅们,却没留下一张照片。大叔给我看了一张2001年的“门前三包协议”,上面有一张当年工商拍摄的门脸,这竟是门脸的唯一留念了。
就是这么一张“门前三包情况表”。
老两口说,也真是可惜啦。当年生活条件不错,照相机也没少买过,但大都是家里人合影留念、出去玩时候拍个照,没想着给自己家的店铺多拍点儿照片。
直至这次往南推的改造之后,还有一两位老师傅,坚持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便也“退休”了——当时已经有80多岁。这些年,有些老师傅已经过世,店铺里也没有更多的业务,剩下了李月清大婶修补藤椅。杨三元大叔则主要是联系南方进货,“那边很多工厂也倒了。”
这些年,这里出售的藤椅,大部分已经来自广州以及京郊的一家工厂。“去年还做了7把藤椅,今年身体不好啦,心脏都搭桥了,干不动啦。”李月清大婶说。但是,仍然有老顾客找上门来买椅子、修椅子,也有成家的年轻人,用藤椅给自己添置新家具。一年还能有百把上下的销量。
这是几年前的夏天,有摄影师为李月清大婶拍摄的工作场景,刊发于《北京纪事》。
闲来无事,老两口会去旅游。“东南亚都跑遍了。”
走在北京的平房区里,若问老街坊对生活的不满,最常听见的应该是两件事儿,其一,上厕所太麻烦,其二,说拆迁总也不拆迁。“谁知道还能干多久啊。也就是守着胡同平房,还能开这么个门脸
,要是租房干,恐怕就干不下来喽。”
冬天天冷,藤椅暂时堆放在门脸小房里。夏天则会摆在小屋门口。
藤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它能比布艺沙发好看?它能比真皮沙发舒适?它能比传统圈椅大方?
可是老照片里,那些领导人啥的,还真有不少都是坐在藤椅上拍。“要我说,还是这藤椅最舒服。”杨三元大叔说。
来源:微信公众号——猫儿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