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1日讯,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的心里是纠结的。刚刚看了电影《师父》,我是很喜欢的,成为了徐浩峰的粉丝。徐浩峰是导演,也是作家,被称为“新派写实武侠”、“硬派武侠”的代表人物。他最先以其《逝去的武林》一书开了中国武侠纪实文学的风气,其后又出版了多部武侠小说,其中《道士下山》被陈凯歌拍成电影。笔者想以他2011年的电影《倭寇的踪迹》为主,附带着涉及一些《师父》的内容,谈一谈他的武侠电影中对武术表现的真实性。
徐浩峰武侠片在武术指导上最大的追求,就是写实,不搞特技,坚持表现实战,然而这谈何容易。实战的技法一般是不好看的。明朝名将戚继光早就认识到: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他在其《纪效新书》中指出练兵要学习实用的武艺,不要学好看的花架子:“凡比较武艺,务要俱照示学习实敌本事真可对搏打者,不许仍学习花枪等法,徒支虚架,以图人前美观。”又说:“钩镰、叉、钯,如转身跳打之类,皆是花法,不惟无益,且学熟误人第一。”
上世纪70年代李小龙的电影,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当然也仍然需要安排和设计,使其看上去更加美观。如今徐浩峰重新拾回写实派的拍法,既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远见卓识。武侠片到了再一次转型的时刻了,徐浩峰准确地把握了这个方向,站在了最前沿,就像《师父》里北上的咏春拳师陈识,用自己全新的技术给陈腐老迈的天津武行以摧枯拉朽的致命打击,开宗立派,扬名立万。然而,最难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既显得硬派、写实,而又不失审美价值呢?要兼顾这两方面,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
从《倭寇的踪迹》来看,动作设计就有些不科学之处。如那些拿偃月刀的人,在武斗时常常单手握刀,而且就握在刀锋之下不远处,这完全是把偃月刀当腰刀来使,不符合力学规律,所以在面对倭刀的时候完全处于下风。又如梁痕录教洋女子赛兰“如响”棍法:“将棍头伸出门外,闭上眼睛,等着敌人的兵器来碰。只要听到棍头一响,不要睁眼,全力将棍尾抡上去。”但是,电影完全不是按照这种描述来拍的。赛兰坐在船舱中,隔着布帘,将棍头伸出去。在船舱这样一个密闭空间中,是不可能把棍尾抡出去的,一定会被门梁和布帘挡住。所以,在电影中,实际上就是棍头在小范围搅和了一下,就莫名其妙地把对手打翻了。更奇妙的是,还往往同时打翻两个人。“如响”是一击必杀的,但是其弊病就是没有第二下。既然没有第二下,如何能够同时打翻两个人呢?这无法让人信服。
此外,还有些知识性错误:
1、鸳鸯阵。郄佬有一句台词:“俞将军发明的鸳鸯阵,以三个盾牌手,两个长枪手,组合中土原有兵器,也可以制住倭刀。”这里有两个错误,第一,鸳鸯阵与俞大猷无关。最先是唐顺之创设的,后来经戚继光改进,脱胎换骨,成为消灭倭寇的神奇战术队形。第二,戚继光的鸳鸯阵,每一小队12人,队长1名,盾牌兵2名,狼筅兵2名,长枪兵4名,短兵(镋钯手)2名。另有一名火头军,负责挑锅做饭,不参加战斗。其兵员比电影里的5人多出一倍多,兵器配置也完全不一样。
2、纸浆铠甲。海道防刘铠身上穿着纸浆铠甲,和梁痕录抱怨:“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套着纸,连铁的都混不上。”梁痕录不屑地教训他:“你懂不懂?纸甲比铁甲高级。特制的纸浆凝结之后,不怕水泡,拉力十石的箭也射不透。还比铁甲轻。”这种防御神器听上去很美,只不过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真有这么强大、物美价廉的纸甲,那还要铁甲干什么?大明朝早就普及纸甲,彻底淘汰笨重费钱的铁甲了。
3、刀法与棍法关系。裘冬月说:“戚将军从倭寇双手持刀的方式,悟出了倭刀刀法是由棍法演变而来。他着重训练士兵的棍法,临战发下倭刀,竟然能屡战屡胜。”一个掌门人接口道:“倭寇失传了棍刀的关系,只练刀不练棍,源流断绝,难有上进,所以被戚家军赶超。”棍法与刀法,不能说没有相似之处,但是这样的混为一谈,是错误的。尤其是掌门人的评论,说倭寇不练棍,刀法就难有上进,实在有点简单粗暴了。没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更何况历史上戚家军战胜倭寇,不是凭一两样刀法棍法,而是凭以鸳鸯阵为核心的一整套配合战术,还有戚继光用兵如神的指挥艺术。
4、戚家军对倭刀的借鉴。梁痕录在与裘冬月决斗前说:“戚将军将倭刀增加了一掌,倭刀是切面全部开刃,我们只在刀头一掌开刃。不开刃的地方,可以磕碰敌兵器,也可以手握,变长刀为短刀。”“戚家军凭一掌之长胜了倭寇。”首先,这不符合史实。戚继光并没有这样修改倭刀。倭刀本身就有几种不同的形制,其中大太刀是非常长的,比电影中的倭刀要长。不过,这没有关系,文艺作品应该允许适当的虚构,但是虚构应该符合逻辑。如果按照梁痕录的描述,改进后只在刀头一掌开刃,那么这实际上就已经不再是一把倭刀,而更像是铍了,它不再具备刀的劈砍功能,而像短矛一样以刺杀为主了,那么整个使用技法都得完全改变。而在决斗中,梁痕录果然握住没有开刃的刀身,把倭刀当匕首用,后面的大部分刀身和刀柄都成了累赘。这种动作毫无实战价值,只能摆摆样子。
5、鞭破枪。 郄佬上船决斗之前内心独白:“古代兵器,枪排第一,鞭排第二,而鞭是专门破枪的。”在冷兵器时代,没有哪一种兵器是专门破另一种兵器的,但一个很简单很朴实的道理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分短一分险。”鞭比枪短,当然不能破枪。《说唐》里的尉迟恭可以单鞭夺槊,但那是小说。而且这个故事之所以神奇,正说明在一般情况下鞭是敌不过枪和槊这样的长兵器的。即便是在实战中有使鞭的高手打败了使枪的对手,也不能证明“鞭是专门破枪的”。这种A兵器专门克B兵器的思维模式,可能是受了评书的影响。
说完了《倭寇的踪迹》,再谈几句《师父》。《师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标志着徐浩峰武侠电影的成熟。但对“一寸长一寸强”这个道理的无视,也仍然出现在这部新片中。陈识的八斩刀,用来玩短刀之间的“携刀揉手”还差不多,但是在最后的长巷之战中对付长戟、三尖两刃刀这些长兵器,就很凶险了。当然,陈识是开了外挂的主角,他总能够赢的。戴立忍饰演的那个下身残疾的高手,需要别人用脚踏车送到长巷战场,他手持一对子午鸳鸯钺,对抗陈识的八斩刀。对于一个腿脚完全不能移动的人来说,要想在武斗中生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这么短的兵器的。这不是找死吗?碰上使用稍微长一点兵器的对手,你的手再快,最多也只能挡敌人来袭,无法进攻。敌人如果在你周边快速运动,你周转不灵,就只能束手待毙。在《师父》的另一个场景中,陈识陪夫人坐在长凳上,用一根长棍打败一群小流氓,这才是戴立忍的正确打开方式。
徐浩峰本人是武术世家出身,不会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他之所以这么安排,我猜,主要是为了要戴立忍失败后把鸳鸯钺白送给陈识,好让他拿去对付笨重的大铡刀。大铡刀的设置也是不符合常理的。片中的天津武师得两手端着刀,右手握着短刀柄,左手实际上没有地方握持,只能托在刀身下,这是很不稳定的一种结构,不好用力,更容易把自己弄伤。应该说,大铡刀压根就不是为了战斗而设计的,是临时从木头底盘上拆下来拍电影凑数的。它太笨重,很快就会耗尽使用者的体力,长度不够,速度更慢,在面对长枪、倭刀等具有较大长度、比较轻便凶狠的兵器时,完全跟不上节奏,任何人也不会在以命相搏的实战中选择它。但是,此时陈识手里恰好是特别特别短的鸳鸯钺,所以双方还可以比划比划,巧妙地使大铡刀避免了尴尬。徐导这么一设计,就使得巷战中的兵器种类更加丰富,也就是更加好看了。我以为,这纯粹是为了好看而设计的,与“写实”无关。
本文或许有些不合时宜。笔者是坚定地支持徐浩峰的硬派武侠风格的。之所以这么较真,也是为了在一片叫好声中,提供一些不同的思路,希望能够有益于多方面的思考和探讨。衷心地祝愿徐导能够拍出更多的好片,出版更多好书,把“硬派武侠”发扬光大。
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 作者:赵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