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不算宽敞。

先到店里看看吧。小店连个招牌都没有，大概20来平方米的地方，里面的货架上，摆着一些电动缝纫机。而靠外的位置，则摆着六七台脚踏式缝纫机。看样子，也都是80年代甚至更早的产品。

老缝纫机堆在一起。

“都是收来的，旧货。有的是收破烂的小贩送来的，有的是居民们自己搬来的。”赵大叔说。这些缝纫机，经过赵大叔和同事们巧手修理、更换配件，便重新换发青春了。一台老缝纫机几百块，比起新的电动缝纫机，还是有不小的价格优势。卖？呵呵，摆着怎么能不卖呢？“可是，一个月也未必卖得出去一台啦。主要是修。”赵大叔说。

赵大叔在修缝纫机。

现在小店还有三个店员，年纪相仿都是五六十岁的人。赵大叔本人年近六十岁，已经退休，幸亏有一份退休金能拿。指着这个店挣钱？那早就饿死啦。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有三年。过去咱挣钱少，一件儿衣服“艰苦朴素”好多年。买衣服还很奢侈的年代，新年才能有新衣服。没钱怎么办？卖布料自己做。老一辈的家庭主妇多少都有这个手艺，顶不济了，也会封个裤衩袜子啥的。而当年咱们用什么做衣服呢？当然是缝纫机啦。

好像再早的线轴应该是木头的吧。这不锈钢的已经是80年代的产品了。

七八十年代，缝纫机在中国迅速普及开来。家家户户可能都有对这个“四大件”之一的物品的回忆。而我刚刚出生的时候，父母都在不太景气的工厂。爸爸到电镀厂打零工挣外快，妈妈则在家砸被罩。缝纫机上挣出来的钱虽然不敢说多，却也是我小时候的生活保障之一。

1995年，我家搬进了新楼房。当时爸爸妈妈围着缝纫机发愁，留着它吧，太占地方，并且今后恐怕用不上了，因为买衣服已经很方便。扔了它？舍不得啊，那是两口子为一个家庭奋斗的见证。

然而事实上，缝纫机就是从这个时候，悄悄走出了我们的生活。前一阵子在拆迁区拍照，经常看到收废品小贩的三轮车上拉着旧货缝纫机。是啊，生活变了。我家的缝纫机被放在阳台的壁柜里，也已经多年不见天日了。

说回这家缝纫机店。这家店铺是2011年前后，从拆迁的骡马市大街果子巷北口搬来的。骡马市大街，这条位于菜市口往东的道路，曾经“异常”繁华。

它虽然不像西单王府井商场林立，两边却也满是各种工业用品店铺。80年代，这里曾有不少缝纫机、配件商店，而被称作“缝纫机一条街”；90年代，这里兴起了电器、配件商店，而被称作“电器一条街”；前些年电动自行车兴起，这里又变成了“电驴一条街”。现在基本拆光了。

这种方方正正的缝纫机，大都是80年代之后的产品了。

如此算来，缝纫机应该早就衰落了。好在这家店并非专营缝纫机，而是一个五金商店。作为一个典型的老国企，它扛过来了，并且在大约六年前，搬到了鹞儿胡同。

赵大叔本人，则是初中毕业后，来到了宣武区的修理公司。最初他在钟表修理岗位，这修理公司和店铺，后来合并来合并去，最后赵大叔落到了五金系统。

缝纫机上的小滚轮，好像是绕线用的吧。小时候我就爱扒拉这个玩。

大约是在1996年，赵大叔和同事们曾经在大栅栏附近，经营一家缝纫机商店。其实他入行的时候，已经过了缝纫机的“黄金时期”，当时缝纫机产能过剩，大量库存积压。后面咱们细说。

店铺经营民用的电动缝纫机，“当时还是有市场的。”干了几年，生意越来越难做，企业也不景气。

他又换岗，到了骡马市大街的“京广五金商店”，也就是果子巷北口那儿。店里有一些修理业务，包括电器等。

蝴蝶牌。上海缝纫机二厂产品。

此时的赵大叔的业务，则变成了修理缝纫机、卖些配件为主。缝纫机早已饱和，使用率却是一路下滑，但是赵大叔的业务逐渐熟练起来。因此他也舍不得扔掉这点儿本事。至大吉片拆迁改造，2011年，店铺拆了，搬到了现在这里。不用怀疑，一定没有房租，这是公司的房子。这点儿买卖，哪还养得起高昂的地价啊。

“这些日子，常常有人来拍照。”赵大叔挺欢迎怀旧的人们，时不时还宣传一下他的“缝纫机收藏”理论。有的街坊想卖掉进口的、年代更久的老缝纫机，他看了看，给人家劝回去了。“当成旧货卖，它值不了几个钱。但这也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也许将来会有人收藏它，也就升值了呢。”可惜缝纫机不像核桃一样，能拿在手里揉、拿出来谝。呵呵。

这样一家小店，它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作为从小生长在黑窑厂、工作在宣武区的南城人，赵大叔也很怀念拿着大缸子，来到南横街燕新饭馆，眼看着陈师傅切一碗卤煮的生活——“现在再怎么吃，也感觉不到当年的那个味儿了。”既然缝纫机店已经是胡同一景，“只要不拆迁，我们几个就尽量开着这个小店。给大家怀念过去的生活，也给需要修理它的人提供个方便。”

多快，二三十年过去，缝纫机都要淘汰啦。

赵大叔以这样的经营理念，面对日新月异的生活。下面为您列一些缝纫机简史，都是来自历年北京晚报的报道，以及北京地方志。

1958年，北京五家已经完成公私合营的缝纫机商店与东四机修厂巨华车间合并，建立北京市公私合营缝纫机制造厂。1959年，北京制针厂并入。1966年，工厂搬到宋家庄。后几经扩大，也有零件厂等分厂。

根据1980年8月的社会调查，“老四件儿”仍然供不应求，也就是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新四件儿”需求量增大，即电视机、录音机、电风扇、洗衣机。

这是1980年9月，燕牌缝纫机在北京晚报上的广告。

1980年10月，有读者来信说，看见广告里说飞人牌缝纫机有货，但到了商店才知道，其实没货。读者用“画饼充饥”来形容自己的心情。用现在的话说，这几乎就是“饥饿营销”啊。当时飞人可是名牌呢。

同月，晚报介绍了日本的最新产品——掌上缝纫机。这应该就是现在姑娘们当做“玩具”的小型缝纫机了。

1981年3月，有北京市统计局社会调查，京郊农村百户家庭缝纫机的保有量为39台。普及率已经挺高。

同年6月，《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通过。

同年7月，本市的耐用消费品销量还在增长，其中包括缝纫机等。还是在这个月，“为了适应群众需要，加速商品流通和货币回笼，”北京取消了凭票供应缝纫机的方式，改为持单位介绍信即可购买。同时稿子写明，“目前名牌缝纫机还不能完全满足市场需要，将采取随到货随卖，售完为止的方法。”

1982年5月，燕牌缝纫机被评选为北京优质产品。

但赵大叔说，燕牌的整体质量还是不如上海的产品。“好机器出来时‘歘歘歘’的声音，但咱们这个是‘登登登’。”全国也曾经在七八十年代流行上海名牌货，不用多说。

燕牌。

同年10月，西单商场推出便民服务，可上门修理缝纫机。新鲜吗？当年这可真是太新鲜了。要知道，拉着一个大件儿往返几次修理，当年真是家常便饭呢。1983年2月，北京缝纫机总厂开发了燕牌的电动缝纫机。有趣的是，稿子为人们算了一下，缝制一条普通的衣裤，需要的电费大概是2分钱。同年3月，北京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总结了北京最近三年的变化，其中提到，缝纫机的普及率达到70%。

1983年12月，晚报报道了一轻系统青年小发明，北京市缝纫机零件一厂的赵小云，发明了“坚果钳”。呵呵这似乎与缝纫机本身没什么直接关系啦。

北京地方志记载，全国在1983年有缝纫机厂家100多家，年产1000多万架。市场开始出现饱和。这一年北京缝纫机厂生产了71.5万架，为历史最高产量。全国质量评比第二名，仅次于上海飞人牌，也是历史最高水平。

1984年2月，北京缝纫机一厂、三厂改造了生产流水线，一厂采用了国内第一条半自动输送装配生产线。同年4月，缝纫机在北京的郊区农村基本普及。

同年12月，一场意外发生了。北京市缝纫机二厂的工人李金广，在东单乘坐312路公交车的时候，还没等车停下，就扒在了车门外。接着，李金广的身体随公交车移动，刮倒了路旁的另外几个等车人。其中一个女军人，摔成了偏瘫、智力迟钝、生活不能自理。李金广被判刑，公交五厂也要承担经济赔偿责任。李金广说，怕上班迟到，也想先上车抢个座儿。

这个事情与缝纫机也没有直接的关系。但生活在这个社会里，万物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前两年逛胡同拍到的一家小副食店。还摆着缝纫机呢，后面的孩子在玩电脑。

还是在1984年12月，北京市缝纫机一厂，开始生产“保健按摩垫”。侧面说明，缝纫机的产能已经过剩，工厂开始调节了。北京地方志记载，这一年虽然改进了生产设备，产量却下降到了17.5万台。仅为前一年的四分之一弱。

1985年2月，北京市缝纫机六厂，开始生产“散香瓶”，大概是类似现在车用香水的那种瓶子。还是在2月，北京市缝纫机零件一厂，又开发了新产品“胶体磨机”。这次的新闻写明，这么做，是因为缝纫机市场已经饱和了。

北京地方志记载，1985年春，北京缝纫机工业开始解体。各厂被划归到工业系统的其他厂家。接着，同月，朝阳门内大街267号的北京市广播电视工业总公司，开始出售日本产的电动缝纫机。1985年5月，东四南大街37号开业北京的第一家缝纫机专营店，注意是专营。之前大都是在大商场里出售。这也许是缝纫机饱和的另一种象征。家家都有了，又是耐用品，商场也许不必为它再留太多空间了，转为专业店经营。

前些日子在安乐林一带拍胡同，看到这样一个场景。

同月，北京缝纫机三厂也开发了自己的产品——旱冰鞋。都是轱辘转起来嘛，当年咱是为了家家户户穿衣服而生产，现在咱是为了大家休闲、锻炼而生产。这就是生活的变化。

一厂、三厂、六厂都有了自己的产品。其他几个厂在干什么？6月，市缝纫机零件四厂的党支部书记张宝山，因贪污受贿被抓，判刑四年。涉案金额多达——数千元。接着来到1986年。3月，全市工业品的预测，玩具、自行车、照相机、闹钟都在供不应求的状态，而缝纫机的需求继续下降。

1986年6月，有个趣闻。服装裁剪比赛，一个选手用的皮尺，是燕牌缝纫机随即附赠的产品。但是比赛后发现，这个皮尺不准，一米短一寸，选手因此名落孙山。北京市缝纫机厂解释，这批皮尺是前几年从外地进的货。

甭管是因为缝纫机卖不出去积压导致皮尺变形，还是厂家生产的就有问题，反正缝纫机厂放话，您发现皮尺有问题，找我们，我们管换。这大概就是“召回”吧。插句话。赵大叔说，早期的缝纫机产品，相比后来还是明显好一些的。至今一些缝纫机配件，都已是甩给小作坊生产，质量就更没法说了。

1987年5月，北京市缝纫机零件一厂改为生产食品机械。1988年2月，北京缝纫机三厂，成立了力达缝制设备公司。当时工厂有1200职工。应该算是一次国企改革了。

小店里的缝纫机针。虽然还叫蝴蝶牌，但已不是上海的缝纫机厂生产。

接下来的多年之内，极罕见缝纫机有关的新闻，连广告上都鲜有缝纫机的。其实这几年正是大红门“浙江村”兴起的时代，但赵大叔说，那边的服装作坊，大都使用专业的缝纫机，并非传统家用缝纫机。

北京地方志记载，1989年，北京缝纫机厂并入北京内燃机总厂，停止生产缝纫机。从1958至1989的31年，北京缝纫机制造业共生产618万台。直到1995年9月，本市的其他缝纫机生产企业，与客车总厂合并。比如说力达缝制设备公司，也就是原先的缝纫机三厂，开始生产大客车，型号为bk6581。扭亏为盈。

1998年1月，有读者来信反映，缝纫机坏了多年，却找不到能修理的地方。相信当时北京还是有一些缝纫机专业店，只是远远没有80年代的密度了。再往后？再往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缝纫机越来越少地使用，对它的报道也几乎没有了。

缝纫机上的喜字。当年结婚能有缝纫机，就是幸福。

三十多年，缝纫机逐渐走进，又走出了我们的生活。有街坊经过，赵大叔还是和街坊们打着北京味儿的招呼。“走啦？”其实也不知道人家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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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 猫儿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