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鸟圈儿里的人们何以“半本‘鸟书’走天下”?一个人会学一种鸟语并不神,神的是会学1000多种鸟语,并准确记录下来,写在“鸟书”中供读者识别。
作者 苏文洋
今年4月老马在江苏如东拍鸟。苏文洋 摄
老马识鸟。有书为证。
2015年三四月间,记者参加了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解焱博士和她的保护地友好团队等组织举办的“跟着大雁去迁徙”活动,发现一个现象:无论是随团的爱鸟护鸟人员,还是当地的热心参与者,大多数人在观鸟、拍鸟过程中,不时从行囊里取出一本《中国鸟类野外手册》(有爱鸟人士称为“鸟书”,以下简称“鸟书”)。确切地说,是半本书,是该书前面的鸟类图画部分。
中国古人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鸟圈儿里的人们何以“半本‘鸟书’走天下”?一问,为了减轻负担。厚如一块砖头的“鸟书”在野外使用起来有所不便,且也沉重。拆开“鸟书”,只带图画(200多页),后半本书(近600页文字)留家用。
记者借来一本完整的“鸟书”翻阅。“鸟书”中文版2000年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扉页上写着作者:约翰·马敬能、卡伦·菲利普斯,合作者何芬奇,翻译卢和芬,翻译校订何芬奇、解焱,鸟图绘制卡伦·菲利普斯(另有20张由大卫·肖勒绘制),分布图绘制大卫·马敬能。卡伦·菲利普斯女士是一位专业野生生物画家,她曾为一些野外指南书籍绘制图画。“鸟书”精致而鉴别特征明显的彩图除20张外均出自她的手笔。何芬奇和解焱均是我国著名野生动物保护专家。翻译卢和芬女士是约翰·马敬能博士的中国夫人,分布图绘制者大卫·马敬能是马敬能博士和英国前妻所生的二儿子。
一本书的完成,既有中英学者的合作,更有“夫妻店”、“父子兵”的合力。何芬奇在书中《合作者的话》有一段专门谈起卢和芬的贡献:“作为仔细地通读了这本野外手册的第二位中国读者,我不能不盛赞马敬能博士的夫人卢和芬女士那种勇敢无畏的精神和坚忍不拔的毅力,是她将英文原著译成了中文,以一位对鸟类学乃至生物学知之不多的女士而矢志于完成这一枯燥乏味的文字翻译工作,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也正是靠着卢和芬女士的不懈努力,这本野外手册才有了中、英文两种版本。”
所谓“枯燥乏味的文字翻译工作”,也许是因为全书近600页中文对鸟的科学语言描述都是如下模式——
170.斑头大翠鸟
描述:中等体型(23厘米)具艳蓝色及棕色的翠鸟。形似普通翠鸟但明显较大,头顶、枕部及头侧色深至黑色。与普通翠鸟的区别为眼前及眼下具皮黄色点斑,颈侧具皮黄色条纹,耳羽近黑并具银蓝色细纹。
虹膜——褐色;嘴——黑色,雄鸟嘴基偏红;脚——黑色。
叫声:似普通翠鸟叽叽作叫但声较深沉。
分布范围:印度东北部、缅甸、中国南部及印度支那。
分布状况:全球性易危。在西藏东南部、云南南部及海南岛为留鸟,偶至海拔900米处。
习性:限于多阴森林的较大溪流旁。
一种鸟如此描述,1329种鸟均如此描述,鸟类学之外的人士或许感觉枯燥乏味,但在中外观鸟人的眼中,“鸟书”犹如他们的“圣经”,几乎人手一册。据说中文版只印刷了三版,每版4000册。每版书一面世就一抢而光。此后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再版。有人网上淘正版书,原价85元,开价300元仍一书难求。正版供不应求,盗版乘机而生。业内人士分析,此书走红至今,一是精美的鸟类绘图、简洁的文字描述为中国目前最为实用的鸟类野外鉴别手册,成为非科研工作者进行野外鸟类观察十分便利的工具书;二是此书在中国大陆掀起了方兴未艾的观鸟热潮,国内众多的观鸟爱好者都是因为这本书走上了鸟类观察之旅;三是中文版出版过程中得到世界银行/荷兰合作项目CY99环境子项目的资助,牛津大学出版社提供优惠版权,同时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也给予了部分资助,书价比较低廉。
一个英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中国和世界观鸟人写一本“鸟书”,这是多么神奇的人。很多拥有“鸟书”的观鸟人亲切地称作者马敬能为“老马”,更有人尊称其为“鸟神”。而老马本人,则更喜欢自称大森林里的“鸟人”。“鸟人”总是跟随鸟在大地上飞翔,抓住“鸟人”采访不易。今年4月和6月,记者对“鸟人”做了连续几天较为深入的跟踪采访。
4月中旬,中科院动物所在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等单位的大力支持下,在全国同一时间展开“万里海岸护鸟行”活动。活动中段从福建闽江口到山东东营,老马应邀参加“中段的中段”,在江苏如东、连云港地区的活动。记者跟着老马观鸟、拍鸟,聆听老马到如东县学生教育基地为数百名青少年进行的讲座,对老马识鸟有了初步印象。
老马不但通过大量图片向孩子们展示了大森林中的各种鸟类,而且几乎每介绍一种鸟类就模仿“鸟语”,发出各种鸟叫声(传说孔子的弟子兼女婿公冶长能够听懂“鸟语”,但不能学舌)。老马说,在中国南方、泰国和越南境内有一种濒临灭绝的鸟叫“mother-in-law bird(丈母娘鸟)”。相传有一个男青年很讨厌他的丈母娘每天中午睡觉时打鼾的声音。有一天中午,丈母娘又鼾声如雷,男青年实在忍不住了,就拿了把斧头去砍他们住的木房子的桩架。斧头砍木桩发出的声音:“笃,笃,笃,笃……”这种鸟的叫声很像砍木桩的声音和树倒下后青年哈哈大笑的声音。老马的“丈母娘鸟”得名的故事,可以因讲座听众不同而略有调整。在给青年人讲座时,他有一个版本是说丈母娘挑拨小两口夫妻关系,另一个版本则直接说印度尼西亚的男青年都非常不喜欢他们的岳母,引得男青年愤而砍木桩。此鸟在世界不同地方都称为“丈母娘鸟”,可能丈母娘和女婿不够融洽是普遍现象吧。
一个人会学一种鸟语并不神,神的是会学1000多种鸟语,并准确记录下来,写在“鸟书”中供读者识别。除了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鸟声,老马对很多鸟叫声都有自己独特的解释。比如,杜鹃也叫布谷鸟,英国也有这种鸟,叫声也似布-谷,布-谷,非常有特点。但中国有一种杜鹃的叫声是这样的: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老马称之为“可口可乐鸟”。他想象一种场景,小男孩问:“爸爸,那是什么叫声?”爸爸答:“那是可口可乐鸟。”男孩:“真的吗?那我可以来一罐吗?”老马笑着说,可口可乐应该给他一笔钱奖励他的“创意”,因为整个夏天中国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免费广告。他说,在越南,这个鸟的名字叫cay son luu hoa,也是同样的叫声,但是名字的意思却是“抓住一个女孩,捆到树上”,这也许是越南农民经常干的事情吧。在印度,这个鸟叫做“再来一瓶,再来一瓶,再来一瓶”。
闻声识鸟只是“鸟神”老马的神技之一。今年6月中下旬,保护地友好团队为鲁能集团做一个浙江千岛湖项目的生物多样性和生态保护评估。听说老马也要来,记者提早赶去“迎接”。6月23日上午9点,记者驾车从千岛湖送厦门大学李振基教授去杭州萧山机场,并把从新疆飞来的老马接回千岛湖。原本计划两个多小时的路上,可以顺便了解很多情况。谁知,老马上车就在副驾驶座位上大睡特睡。看他1米82的大个子,蜷缩在小车上的那副睡态,只能感叹这位老人实在劳顿不堪。下午2点到了住地,不食肉类的老马就着鸡蛋炒西红柿吃了几口米饭,就背着沉重的行囊上山拍鸟和科考去了。天傍黑了,他匆匆赶回来吃了几口饭便回屋了。第二天早上7点半早餐,老马已经上山拍了近两小时才回来。老马多年养成早睡早起(拍鸟)的习惯。
吃早餐时,老马突然对解焱说,这里有40多种鸟,按理说,应当有100多种(物种的种类多少意味着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环境变化),这里的鸟比北京还少很多很多(北京有400多种鸟,仅北京大学一地就可观察到200多种)。而且,今早看到的多是乌鸫一类的“菜鸟”(比较普通的鸟)。他特别提到,这里已经没有喜鹊了(可能还有一些鸟在这里绝迹,这要根据历史记录结合实地观察再说)。喜鹊是一种喜吃果实的常见多见鸟,为什么会见不到,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了一会儿,从植被单一扯到除草剂、甲胺磷一类农药用得过多过滥,没有一个定论。早餐后,记者为了印证老马的话,找了当地的常住民询问是否没有喜鹊了,一位老人家说,已经30多年见不到喜鹊了。
不都是令人沮丧的坏消息。老马对当地的熊蜂个子大、数量多大加赞赏,一向说英语的他不但用中文强调“熊蜂”,还大声学熊蜂发出“嗡嗡”声。老马对蜜蜂、蝴蝶等很多昆虫曾经有过深入的研究,这里虽然蝴蝶很少,但一个区域能够给蜂类提供栖息地,也让老马很是兴奋。从这里鸟类较少而“菜鸟”较多,又谈到了较为多见的乌鸫鸟。老马说,乌鸫现在分两个种,一是欧洲的,一是中国的,中国的新疆阿尔泰地区也有分布。他刚从那里回来,阿尔泰原记录有200多种鸟,当地新加上100多种鸟,而整个新疆才300多种鸟,他这次去了又给新加了25种。看来,中国的鸟类物种名录不久的将来是要添上一批新成员了。
老马在给孩子们讲座中学鸟叫(左为谢焱博士在为老马做翻译)。苏文洋 摄
中国的观鸟人喜欢扎堆,架上长枪短炮,观鸟人时常比鸟还多。老马对此不以为然。他说,一个人在森林里独行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有同伴,你就会聊天、吸烟、大笑,你就失去了对自然的敏感。当你一个人的时候,而且有一点点害怕,这时你的耳朵变得很敏感,你开始感知,你开始去倾听“那是什么?”于是,你能觉察越来越远的动物,最后你自己也融入到大自然中,这些都只能一个人做到。保护地友好团队大都是小伙子,一个个精瘦,又特别能够吃苦,有耐力。一次,记者听解焱问老马,给你派个人当助手吧。潜台词是必要时帮扶一把。老马当即回答,那要离我500米之外。老马夫人也对记者说,她和老马一起野外拍鸟,无论到哪儿,同样也是离得远远的。记者在如东一望无际的滩涂湿地上,打算跟着老马观察他如何拍鸟。谁知大家一起才走进湿地,他就大步流星般地独行而去,开始还能看到他驼背的身影,但很快就变成一个小点,不久就消失在远方的海平面上。一直等到过了很久很久,大家都回到堤岸上,远远地望见一个小点向我们走来,越走越大,越走越大……
有人问老马:拍过多少种鸟?老马笑而不答。又有人问老马一共有多少张鸟的照片?老马无从回答。有文献说,全世界有鸟类10000余种,中国有记录和预计1400以上鸟种。老马在“鸟书”上记录和描述了1329种,但那是16年前的出版物,有人说已经“落伍”了,需要修订补充近年来新发现的鸟种。老马很确定现在应该已经有人可以写一本更好的观鸟指南,他说,有一个住在上海的老外,正在准备出版这样一本书,所有图片都打算用拍照的。有个名叫赵超的中国人,已经拍了400多种鸟类照片。老马的“鸟书”图片则是手工绘制的。他认为,一张照片反映一种鸟有很大难度,比如像寿带鸟就有不同颜色。新疆才300多种鸟,就已经出版了厚厚的一本书。他建议先按地区分集出版,再按鸟种分类出版。
一本书的作者,有的人以书名,有的书以人名。约翰·马敬能的名字,随着《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一书,随着天空中飞翔的小鸟,随着观鸟人的足迹,无远弗届,扬名四海。鸟儿是自然界飞得最高、最远、最美的生灵。举一个例子,北京人即使没有见过,也一定听说过北京雨燕。2014年,中国观鸟会通过为北京雨燕佩戴光敏定位仪发现,北京雨燕每年飞行3个月左右(7月至10月)到达南非越冬,再于次年2月起飞,4月飞回北京。它们一年有大约半年时间往返北京至南非的天空,一生的旅程相当于从地球到月球。
4月初见老马时,他突然告诉记者,这个月是他来中国30年整。老马在中国,最为人所知的是他的“鸟书”,人们视他为著名的鸟类学家。其实,老马这30年做了大量的其他重要工作,只是许多还不广为人知。6年前,他参与写作过一本《中国哺乳动物》的书,其中收集了488种哺乳动物。他说,对小型哺乳动物的识别比对鸟类的识别更困难。你要把它们逮住,近距离地观察其牙齿、身体结构等。在中国,光鼠类就有30多种。老马在哺乳动物方面的研究和贡献,远超过他的鸟类研究和昆虫研究。他是第一个到越南工作的西方生物学家,把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的物种保护项目带到了越南。在越南和老挝边境,他发现了体积庞大的武广牛,被誉为“20世纪最激动人心的发现之一”。在过去100年里,人类新发现的哺乳动物总数只有10种,3种和他有关。
记者曾经试图梳理他在中国30年做过多少工作,写过多少东西,走过多少地方,后来放弃了。老马说,出过各种书(有说17部)、报告、论文,各种各样指南包括修复退化栖息地指南、《中国兽类野外手册》灵长类和偶蹄类的章节等。他还参与制作多部电视纪录片。
与出版“各种书、报告、论文”相似,老马是给世界上很多国家政府和非政府组织“打工”。30年前,他在非洲和亚洲的印尼、菲律宾、越南等地区工作,而后他是中国住建部、环保部和国家林业总局聘任的专家。自1986年起,他长期在中国从事自然保护和生物多样性研究和规划,曾在联合国粮农组织、世界自然基金会、世界自然保护联盟、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等机构工作,曾任中国环境与发展国际合作委员会生物多样性工作组的外方主席达14年(工作组于1992年成立)之久。他现任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全球环境基金“加强中国湿地保护,保护生物多样性”规划项目首席技术顾问。
值得提及一笔的是,老马对中国11个世界自然遗产进入《世界遗产名录》(以下简称《名录》)的贡献。《名录》是1976年世界遗产委员会成立时设立的,隶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截止到2014年6月22日,《名录》上共入选有145个国家的878个遗产:679个文化遗产,174个自然遗产,25个文化与自然双遗产)。在今年7月召开的第40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大会上,湖北神农架被正式列入《名录》,至此,中国共入选有世界遗产50个(文化遗产35个,自然遗产11个,双遗产4个),总数仅次于意大利(51个),居世界第二位。除湖北神农架外,中国入选的其他10个世界自然遗产是四川九寨沟、四川黄龙、湖南武陵源、云南三江并流、四川大熊猫栖息地、中国南方喀斯特、江西三清山、中国丹霞、中国澄江化石地、新疆天山。以中国之大,却只有11个自然遗产,原因之一是申报难度大,自然遗产涉及面积广,保护难度大,一些自然遗产地区受到人为改变或破坏。四川青城山和都江堰曾经打算申报人文、自然双遗产,因为人工所建的紫坪铺水库而只入选文化遗产。老马参加了大部分中国自然遗产的实地考察、评价工作,甚至还做了大量幕后工作,如指导申报材料的写作。问及入选《名录》的意义,一位专家说,主要是国际影响力非常大,直接对入选地的影响是增加旅游品牌知名度,入选后游客一般增长四五倍。
老马进入中国的那一年,四川的竹子正在开花,熊猫面临死亡,WWF受邀来援助,他被派来中国,帮助研究保护大熊猫。一干就是两年多,做了一个完整的大熊猫保护规划。他又在云南西双版纳工作了3年,研究热带雨林和亚洲象。今天游客所站立的观象树屋,就是他的创造发明。有人透露,后来,老马夫人卢和芬的博士论文资料也是采自这里,写的是两个少数民族在保护生物多样性上的不同观念。老马一直在中国致力于自然保护区的规划建立工作,做中国各地区生物多样性的评估和研究,并为此建立了中国物种的数字信息系统。这些工作远不及“鸟书”广为人知,却又更应当为人所知。
今年4月老马在江苏如东拍鸟。苏文洋 摄
老马像只候鸟,不是留鸟。但不管是什么鸟,不管它飞得多高多远,总是有自己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总是有自己的栖息地,总是有迹可寻,有踪可觅。探访老马的成长踪迹和飞行轨道,离不开他的家庭背景、选择终生职业的第一任老师和他的第一次独自远行。
老马开玩笑地说,他的外公叫“麦当劳”。随后打开电脑,让记者看了他小时候的一些照片,有他父母和4个姐妹,还有他的外公、舅舅,还有“黑猩猩妈妈”珍妮·古道尔和她的丈夫……
外公詹姆士·拉姆齐·麦克唐纳(1866年10月12日至1937年11月9日),生于苏格兰马里郡的洛西茅斯,英国政治家,工党出身,1924年1月至11月出任英国首相兼外务大臣,1929年6月至1935年6月第二度出任首相(见《百科名片》)。老马的父母都是从爱丁堡大学毕业的医生。他的父亲生前喜欢鸟,现在老马用的望远镜还是他父亲的。他的母亲非常喜爱植物,了解很多很多的植物。他的一家人都热爱大自然,热衷于郊游和野外生活。他家住的花园洋房,周围有很好的自然环境。
老马从小就不像自己的4位姐妹喜欢宠物那样的小动物,而关注有些可怕的野生动物,像蜥蜴、老鹰、蛇之类。在他12岁时,英国有个非政府组织(NGO)为鼓励年轻人亲近大自然,举办了一些夏令营。他参加了3次,听了有关地质、自然生态方面的讲座,对大自然有了不少了解。多年以后老马回忆说:“我从小就热爱大自然,而且我必须要承认我是个小猎人,我杀过很多蝴蝶和其他动物,尤其是我曾有一只鹰,一种苍鹰,它是个好猎手,但它每天都需要喂,我得找很多食物给它吃。”他的姐妹都不太喜欢他,而爸爸却非常喜欢他。老马说,爸爸喜欢男孩。
18岁高中毕业后,上大学之前,老马有一年时间出外游学。他的舅舅马尔科姆·麦克唐纳当时代表英国女王在非洲肯尼亚政府担任要职,认识正在肯尼亚研究黑猩猩的珍妮·古道尔,就把老马推荐给了古道尔。他舅舅也是个在英国有影响力的人物,后来出任过大英帝国海外领地部的大臣,据说也管过香港事务。如今英国政府已经没有这个相应职位。老马说,他舅舅认识周恩来总理,周总理说麦克唐纳是惟一可以信任的资本家。周总理在何时何地说的,老马没有说明。
古道尔聘用老马(当时是小马)为助理摄影师,协助雨果·凡拉维克工作。和古道尔在一起工作、学习的日子,是老马最惬意的时光。他不仅仅是跟着古道尔研究黑猩猩以及非洲其他的野生动物,还从古道尔的丈夫雨果·凡拉维客那里学到了终身受益的摄影技术。古道尔与黑猩猩的故事吸引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注意后,《国家地理》特约摄影师凡拉维客来到肯尼亚冈比,记录这个年轻女孩的生活。他们在林中相爱,1964年喜结连理。1965年马敬能来时,古道尔夫妻肯定还沉浸在新婚喜悦之中。
那个时代的摄影工具远比今天落后。老马回忆说,他跟着凡拉维客搞静拍,为了把昆虫拍好想了很多办法。他们把昆虫放进冰箱冻一会儿再拿出来拍照。把烟雾喷吐在昆虫身上,拍照昆虫清理烟雾的动作。因为拍照出来的昆虫总有阴影,他们找了几面镜子用来反射光,光线有时能从昆虫的身体穿过去,连肛毛都拍得非常清晰。现在这些技术和办法都用不着了,所以,老马认为,学会拍照之后(他的技术)就没有进步了。
一年之后,老马离开古道尔夫妻,回到英国牛津大学读书。后来他专攻猿猴类动物,师从诺贝尔奖获得者尼可拉斯·丁伯根并取得动物行为学的博士学位。百度百科介绍尼可拉斯·丁伯根(1907年4月15日至1988年12月21日):荷兰动物行为学家与鸟类学家,1973年他与卡尔·冯·弗利、康拉德 洛伦兹因为动物个体和群体行为的结构和激发方面作出了重大的贡献,共同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尼可拉斯·丁伯根的哥哥简·丁伯根,1969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尼可拉斯·丁伯根老师很了不起,在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中,大多都是研究微观事物,他是研究动物行为学获奖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老马毕业后,先后到非洲、亚洲一些国家和地区从事野生动物研究,开展自然保护地规划工作。他为整个非洲做过自然保护规划,现在人们引用文献时,仍然基于当年老马的研究成果。一些东南亚国家自然保护地体系的建立,也是老马的杰作。高兴的时候,老马会讲很多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但很少有人听到“老马断指”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的覃可可保护区。那一年,老马30岁,刚到保护区才3个月。他身边带着4岁的长子。当时,一家人还没有一个安全的住所,村里木匠正忙着为他们建造。那一天,一只硕壮的雄性野猪挺着凶狠的獠牙冲向他的孩子。老马抄起身边的斧头与野猪展开救子大战,生死搏斗中不慎被野猪咬掉右手小拇指。野猪身负重伤,落荒而逃。前后几十年的野外考察,老马遇到过老虎、豹子,很多很多蛇,被熊攻击过,被大象追过,他都能化险为夷。被野猪咬断手指,是他最惨痛的一次经历。
老马的外公詹姆士·拉姆齐·麦克唐纳(左)与爱因斯坦。
一个木匠把老马的手指捡回来后,放在装着酒的瓶子里保存起来。不久,村长看到了,说这个手指应当是村长的。镇长到村里检查工作时听到了,又把断指连瓶子拿走了。老马笑着说,后来不知道断指到哪里去了,也许到了总统家里,也许到了国家博物馆。老马也不明白当地人为什么对他的断指如此感兴趣,他猜,也可能因为是一个外国人的手指头,可为人们茶余饭后提供谈资。记者看了一些有关苏拉威西岛的简介,这个岛的面积是世界第11大岛,二战时曾被日本人占领,1950年加入印尼。岛上居民主要是托拉查人,信奉佛教和万物有灵论。也许当地人以为断指也是“有灵”的?
刚到那里的第一周,村长不太喜欢老马,处处事事敷衍。有一天夜里,山林突然失火。老马把村长从睡梦中摇起来,大声吼叫着让他叫醒全村人组织村民灭火逃生。自从断指后,老马一下子变成当地的名人要人。当地人结婚,请他去参加婚礼,原本前面4个凳子是坐新郎新娘父母双亲的,他们一家人去了坐在凳子上,人家长辈却坐在下面了。当地人生了孩子,大都取名叫“约翰”,后来有一堆名叫“约翰”的孩子。当地人喜欢奇怪的名字,有一条路名叫“眼镜猴”。
老马到那里工作,本来是几年前该保护区的主官热情邀请他来的。当他真来了,这个主官显得很是吃惊的样子,并且公开显示出不快。村民都是从林中伐木取材建房,却不准许老马使用一点木材。突然有一天,从海里漂来一根30多米长、两个人合抱的大树干,老马视为“上帝的礼物”。有了木材,他雇了木匠帮助他,用这根木头建了三所木屋。这也是为什么木匠捡到了他的断指。
当地人也不喜欢那个保护区主官。恰巧主官坐摩托车摔下来,摔伤肩臂。于是,老马斧砍野猪的故事,被当地人“演绎”成那个家伙是一只野猪,因为攻击老马才被砍伤了。无论主官怎么解释,当地人就是不相信他的话,坚信是老马砍伤了他的肩臂。老马说,主官可能是上级派来的,当地人给保护区干活却经常被克扣工资,保护区经费其实是由中央政府拨付。有一天,一个当地人突然带着一笔钱回到村里。原来,他到当地的大城市找到保护区主官的上级去要钱:“我的钱呢?”啪!把刀子拍在桌子上。上级官员吓得赶紧先把钱补给他了。“拿到钱了,这个人从此也升不了官了。”老马幽默了一句。
老马很受当地居民的喜爱,尽管他有时不得不对他们大喊大叫,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他经常晚上出去一个人在保护区巡视。一天晚上,有20多个当地人,划着小船到了一个沙滩边上,围着火堆,吃烧烤喝酒。他生气了,大吼着冲了过去,把火柴往这些人身上乱扔,吓得他们鸟兽散了。
老马(右)与英国著名野生动植物//地理等电视节目主持人/制作人David Attenberg在印度尼西亚。
村里有一个警察。警察有一个记录卡片,村里人谁做了坏事都记录下来。将来这个人出村找工作时,外面的机构要他的清白证明就不好办了。老马发现谁在森林里砍树破坏,立即拍照,并拿出本子记录下来(老马走到什么地方都拿个小本子,随时做记录,至今如此)。“你叫什么名字?”村民怕他报告警察留下坏的记录,往往说:“不要记不要记,我自己回去报告。”村民回去给警察一点钱就没事了。
两年后老马离开这里时,村民问:“你走了,谁来保护我们这个森林?”“没关系,你们拿一张我的大照片,挂在森林里的树上,然后对破坏者说:‘哇!我看见约翰·马敬能了!’”30年后,老马故地重游。“哇!真有这个人呀!”很多当地名叫“约翰”的年轻人围着他,叫着“约翰·马敬能”,没有见过他的人,以为他只是一个传说。
老马讲了一件在菲律宾发生的趣事。他在一个自然保护区工作时,当地的村民都相信女人生孩子之前看到什么人,就会像那个人。当地的人皮肤比较黑,看老马是个白人,谁家生孩子时都请老马去接受“瞻仰”。他笑道:“其实真想让孩子白皮肤,还有其他的办法。”他说完开始忍俊不禁,继而哈哈大笑。
老马在中国的故事很多且很有中国特色。他对中国整个的生物多样性做过评估,除了依靠渊博的知识,还有两样:一是双脚,一是地图。他大概是第一个用遥感地图对中国做空缺分析的学者。上世纪80年代末,老马在王府井新华书店看到出售中国卫星遥感图,厚厚的3大册。当时是非常难得的数据书,价格也非常便宜。他把遥感图册搬到香港,专门雇人把中国森林数据化,那时还很少人知道包括神农架在内的一些森林。1986年,他到四川卧龙做大熊猫自然保护区规划时,需要当地的地图。一年后,当地给了他一大沓地图,3×3公里比例,非常清晰。他研究后,发现这张有一块空白,那张有一块空白。问当地人,答曰:保密。他马上从遥感图上找到那些空白点,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实地考察,时常要走到中国的边境地区。老马去过的很多地方,很多中国科考人员都没有走到过,或者是没有办法去。他在边境被抓过好几次。有一次,在长白山中朝边界地区野外考察,陪同他的是中科院动物所的女士干晓静。边防人员发现他们后,想要抓住他们。老马扭头便跑,飞快地不见了。事后晓静质问他:“你怎么能留下我一个人,自己先跑了?”他笑眯眯地回答:“你被抓住没事,我被抓住,不知怎么(说清)这回事。”解焱讲这个故事时,卢和芬补充证明:“我给他打电话,问他‘你在哪?’他有时回答‘我不知道在哪儿!护照都被警察拿走了!’”
老马夫人卢和芬和老马相识于1992年。世界银行派一些外国专家到武夷山做自然规划考察,老马是其中之一。卢和芬当时是大学英语讲师,给老马一行人做翻译。考察结束以后,老马费尽心机与卢和芬取得了联系。几年后他们结下异国良缘,生有一女一儿。老马感到欣慰也常常感叹他的孩子们个个出落得比他文明知礼,儿女们对老马的理念和工作非常认同和支持。比如,女儿把可持续的环保理念融入服装设计之中,曾在全球时装比赛中进入决赛。
老马一家人(马敬能和夫人卢和芬及女儿安妮、儿子阿里)。
老马在英国有一个固定的家,也随着工作变化有一些临时居所。不管到哪里,他和夫人都喜欢在房前屋后搞种植。夫人种人吃的菜,老马则出于兴趣和研究,种一些蝴蝶喜欢的花草树木。老马说:“我研究过很多东西,猕猴、猿、鸟、蝴蝶等,我在苏拉威西岛上待了两年,就研究这些。我一直都很喜欢蝴蝶,我花很多时间跟蝴蝶在一起,同样也很喜欢看蝴蝶的照片。”他说他一直热爱蝴蝶,漂亮得让人惊呆的蝴蝶在中国很普遍,但是在欧洲却非常少。老马还在院子里的树上悬挂上了很多鸟巢,经常给鸟提供一些食物。狐狸时常把后院的篱笆墙拱坏,弄得菜地乱七八糟,卢和芬很生气。老马劝她说:“它们比你先来这里安家,不知道你住这里。”夫人后来只好放弃后院菜地。
老马从小喜欢大自然,一生热爱大自然。热爱与信仰无关。他没有什么信仰,啥都不信,包括上帝。因此,他对一切破坏大自然的事情充满愤怒,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毫不留情地批评。他说,中国到处是鸟网,听说工厂生产有几百万公里长的网。海岸线上、农田里和大大小小的机场周围,这些网一年会杀死几百万只鸟,没有人记录这些是什么鸟。
“为保护大自然而呐喊!”老马提出了一个口号。他说,世界各地,包括中国,有沙漠化、土壤流失、污染、洪水、泥石流灾害,这些生态问题,也许不是由人类直接导致的,但却是被人类的活动加剧和加速了。开荒、建造各种房子、河流改道都对生态系统有影响,而且改变了气候,也(给生态)带来了更大的压力。水、土、空气的污染已经到了导致所有东西都将灭绝的地步。物种确实正在减少,一些已经灭绝或到了灭绝边缘。
老马常举蜜蜂的例子。他在四川看到那里的女孩竟然要用梯子爬上苹果树,用毛笔为花朵授粉。他说,这真是滑稽,这本是大自然提供的免费服务,我们现在却要雇人去做蜜蜂的活儿。野生动植物的减少,显示着生态系统出了问题。他为人类50年后的生存状况深感忧虑。老马说,从文明角度讲,人类生活的所有系统,有些已经崩溃,有些正在崩溃。人类数量、疾病、污染、原子弹……地球快承受不了。就像一条大船,成千上万的人在上面,船在摇晃,在慢慢下沉。没有人关心这些,人们还只是在关心自己的位置。老马说过一段黄钟大吕般的醒世恒言:“不要对自然过多人为干预,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大自然是非常强大的。我们要有效利用大自然的能量,然后去做一些大自然想做之事,而不是违背自然规律,否则人类和自然的斗争将永远继续下去,而大自然终将会战胜,返回到其原本想要走的轨道当中。”中国古人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马不是传教士,他像一个“传道士”。他到处向人们特别是青少年传播热爱大自然、保护大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
老马有一笔生物多样性的大账。他认为,全球生物多样性的价值每年预计高达16万亿至64万亿美元,其中中国占10%。对于生物多样性的投资回报可高达成本的300倍,没有任何一桩生意可以有这么高的投资回报率。 约翰·马敬能有一张中国地图,图上几乎全是红五星。每一颗红星代表他去过的一个地方。撇开他为中国做过的所有工作不说,他是在中国也是在世界上用双脚走过中国大地最多的外国人。假如再加上森林、河流、湿地或拍照、记录等限制词,更是古今中外屈指可数的学者。老马在中国拍鸟起步于1988年去鄱阳湖。当时,他受邀去为鄱阳湖做一个自然保护区的管理规划。从此,他开始喜欢中国的湿地,然后爱上了中国。他说,应该很少有中国人能和我一样幸运,去到这么多地方,看到这么多自己祖国的美。在西北,你们有沙漠、山脉、冰川,很漂亮的风光,很漂亮的动物;在东北,你们有很美的森林、湿地和山脉;南方有热带、亚热带非常丰富的植物种类和其他资源;海岸线也非常美丽。
老马今年6月在浙江千岛湖工作照。苏文洋 摄
老马老矣。因常年背负沉重的野外考察必备器材,他的背越来越驼。吃饭越来越少,还不吃肉(他认为养一头牛所需成本如果用来种植植物,植物可以比一头牛喂养更多的人),对吃完全没有兴趣。老马吃东西纯粹为了维持生存。不管和什么人在一起吃饭,他总是第一个吃完,因为吃得少还吃得又急又快。但老马有很多有关野外吃东西的故事。一次饿得惨极了,看见一只死猪,明知腐烂,还是把它做熟了。结果,仍然无法下咽。他对任何浪费都极为反感。在越南野外考察武广牛栖息地时,跟随的人员在河里钓了些小鱼小虾,扔掉了鱼虾的头尾,老马就捡回来做了汤喝。他说即使是小鱼小虾的头尾也有丰富的营养。在野外考察的时候,经费紧缺,购物也不便,所以……他的睡眠越来越少,如今更少。他时常咳嗽。
“鸟书一页”
他说,他实在太累了,不想再开始新的东西(工作)。他想是不是该回英国休息了。但他的脑子里、笔记本里,有一大堆新的计划。比如,他说想把他拍过的一些鸟类照片做艺术化处理,用毛笔签名,在网上售卖,帮助他所钟爱的慈善机构筹款。他和解焱用英语交谈时,我听懂了“文昌”、“长白山”、“九寨沟”、“黄山”等中文字音,解焱刚翻译“住建部请他……”老马立即用中文说:“保密。”解焱说:“他说他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看来,他在中国的工作目前还不能完全结束,有些工作内容暂时还不能对外。
夫人卢和芬说,他可能真的退不了。前几年,一个中国项目结束,他试着退了,在家打高尔夫。打了几天就不打了,一是说打了一辈子球技老没有长进(其实已经很棒,难有再大提升),一是说过去在家门口一站,谁都来找他玩,现在没有人(附近几乎没有认识他的人)。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所有了解他的人都认为老马对中国有感情,还离开不了。一天晚饭后,全桌人围着老马谈话近两个小时,解焱看着他不停地咳嗽,反胃,问他要不要休息?他点头起立,边走边说:“我像一匹老马,不停地走,直到死的那天,有一个很大的休息。”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