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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这一生,与湖山并永,他遁入佛门时震惊中国整个文化界

2019-06-14 08:49 编辑:TF021 来源:北京晚报

记得那年从虎跑的李叔同弘一法师纪念馆购得影印本《断食日志》,我又欣喜又惶恐,喜的是如获至宝,恐的是不忍打开。读过很多名人日记,李叔同的《断食日志》是我最不忍卒读的一部。日志里详细记录了主人在虎跑定慧寺断食期间每天的起居饮食、身体反应以及日常活动。这是一个被断食折磨的中年男人,沉入在一个人的至暗时刻:

作者:王梅


弘一法师

三时醒,心跳胸闷,饮冷水桔汁及梅茶一杯。

头微晕,执笔作字殊乏力,精神不如昨日。

是夜安眠,足关节稍痛。

一、黑夜里的摆渡人

《断食日志》就像是一个人与现实关系的隐喻。食物是美味的载体,也是欲望的附体。饕餮盛宴,纵情不返,从此断离锦衣玉食,断离爵禄显贵,及至儿女情长的温柔乡,所有的离舍都自有庄重。他整天都是练字,作印、静坐,不会任何亲友,不拆任何函件,不问任何事务,这大概和现在断网、关机是一个样子了。十八天的断食,他成了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跳将出来我已非我,好像旁观的是别人的身体、情绪和意念,他在上面看着自己在那里千回百折般洗涤肉身,断食换心。黑夜里他是自己的摆渡人。

一百多年前的1918年,震惊中国整个文化界的,莫过于李叔同在杭州遁入佛门。

即使在今天,人们困惑之下夹杂的莫大钦佩依然还在。他的一生,有种强烈对立感:一个是极负盛名的艺术先行者,一个是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代的世祖,豪门世家与苦行高僧对立,才华横溢和精严持律对立,这些都黑白分明并存在他身上。

看他青春年少的照片,一袭华袍,一脸少年英气,十足一个从金粉世家出来的翩翩公子,他的出现犹如一道霞光,惊艳了一个时代。书法、诗词、丹青、音律、金石,他无一不精猛。中国第一个话剧社团“春柳社”、第一个开设人体模特写生课、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传播西方音乐、最早现代音乐刊物,首创中国报纸艺术广告画……都缘起于他。庆幸从保存下来的老照片上,还能依稀遥想当年艺术盛事:他在日本留学时,春柳社为国内受灾地区筹集赈款,在东京义演话剧《茶花女遗事》,他反串出演女主角玛格丽特。照片上的他竟然纤纤细腰,一副美丽哀婉的模样。日本戏剧家评论说:“与其说这个团体好,宁可说这位饰椿姬的李君演得非常好,决非日本的俳优所能比拟。”

这般纵横驰骋的才华,在那个年代没有来者。丰子恺说得形象:“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我心里惊羡,要是自己能生逢与他同一时代,一定会是他的死忠粉啊。

他留存于世的几幅油画已成稀世珍品,有一幅画着一处繁花,朵朵盛开绚烂,似闻得见花开的芳香。《断食日志》里也画有花,淡墨笔下一枝六瓣花,花茎细长,舒展着三四片叶子,一副柔而不弱的性子。他的世界里一直有繁花盛开啊,即便由绚烂变为黑白淡墨,只剩下了寂无色的花枝,水镜鉴人的倒影里一直有抽长出的满枝春色可见。“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是他临终前写给友生们告别辞中的一句,遗偈里有他追寻生命终极意义的谜底。人生有何意义?不同的人有不同答案。一个盛年出家的人,爱妻幼孩是他情感的软肋。他无处不洋溢着的艺术天赋,和由此累积的世间盛名,原本足以安生,却被他放下从此大废不起。一个活生生的人,和我们一样有着种种缠绕不已的心结,却又以我们所不能及的难度超越了。

1907年2月,“春柳社”在东京演出《茶花女遗事》,李叔同(左)饰演女主角玛格丽特

二、一道光照将过来

前几天看完柏拉图《斐多》,有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它认识到什么是真实而神圣的,就单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粮食。”在这个物质丰盛的年代,“粮食”二字显得特别醒目。我对弘一法师的钦佩并非因他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而源于一个细节:他出家二十余年,一直是过午不食的,为的是持律。他的粮食显然与我们分野出不同的含义。一个人能做到如此,便可知这世上之难事没有他做不到的了。

他在佛门中的生存状态,可谓艰苦卓绝。在他的遗物里,除了佛经著作,只剩下些破旧物品和一件补了两百多个补丁的僧袍。刘海粟回忆说:“一次到上海来,许多已经发达的旧友招待他住豪华饭店,他都拒绝了,情愿住在一间小小的关帝庙里。我去看他时,见他赤脚穿草鞋,房中只有一张板床。我难过得哭了。”有一年,他从温州到杭州。行前,他向温州庆福寺借得沿途所用的碗筷一副,抵杭后他即托人将碗筷带还庆福寺。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持律精严,凡属公物,不会因一毫而占有,即便只是一副碗筷而已。

在他周围不乏附庸风雅的权贵,以他的名望,只要稍稍松下口,从不缺钱物的供养。到青岛湛山寺讲授律学时,当地政要在寺中设斋宴请他赴宴,他三请不往,婉辞得坚决。驻锡温州庆福寺精研佛学时,因名气太大,当地达官贵人闻风而至,想一睹其尊颜,他在窗口贴了“虽存犹殁”四字,让来访者止于脚步。

郁达夫在《记广洽法师》写道:“现在中国的法师,严守戒律,注意于‘行’,就是注意于‘律’的和尚,从我所认识的许多出家人中间算起来,总要推弘一法师为第一。”这个评价可谓恰当。民国时有许多名士与佛教走得很近,马一浮深研佛法,但也只是居士。苏曼殊几进几出佛门,袈裟披身,却终是外衣。苏曼殊跳不进去,李叔同跳得进去。

他写下过“念佛不忘救国”誓愿,也写下过“二十文章惊海内”诗词。喜欢读他青年时写的诗词,比如《祖国歌》:“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这样诗文何其壮怀激烈。我有时想,这个追随过康梁的热血青年,倘若生逢在一个锦绣盛世,会怎样挥洒他的才情,还会否剃度出家?不过这些终究是无端臆想罢了。他在南普陀寺对学僧们的一次讲习,说得很直白:“学佛法者,固不应迷恋尘世以贪求荣华富贵,但亦决非是冷淡之厌世者。因学佛法之人以一般人之苦乐为苦乐,抱热心救世之弘愿,不惟非消极,乃是积极中之积极者。”抱救世之弘愿,不是一句空话。从名声显赫到孤灯黄卷,从享尽荣华富贵到自甘苦行济世度众,人生轨迹的巨大反差,这个中需要多大的精严持律来支撑二十四年弘法心志,已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了。浅见者以为他出家消极,与人世无补,朱光潜在《纪念弘一法师》说他“正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这样的话里显然有一份懂得。

叶圣陶有篇文章写得很独特,文字也好:“在到功德林去会见弘一法师的路上,怀着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这是1927年的一天,青年叶圣陶终于如愿见到了弘一法师。“我开始惊异他步履的轻捷。他的脚是赤了的,穿一双布缕缠成的行脚鞋。这是独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双这样的脚!”好相貌若没有风骨,便少了光泽。律人容易,律己难,律己且恒以持之,更难。如果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来解释,他显然不适用,他完全是反向而求,为求一个“律”。他修得于内心深处的自律,看似束缚,实则成就了无有障碍的自由。抑或说,这样的自由之境,说到底是一种深刻的自律彰显。

隔着纸页我仿佛看到,那清癯的一身了寂无色的海青的背影,散发着神性般的光,照将了过来。

三、读懂已不年少

记得第一次听到李叔同这个姓名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宁波五磊寺,寺里的一位高僧向我说起当年见着弘一大师时,他还不足成人之年,不过他无比崇拜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时我还不懂这名字意味着什么。这些年我走遍了与李叔同有关的大大小小的各处,当我读懂已不再年少。

杭州高级中学,他曾在这里度过了六年多的执教生涯,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等文化名人均出自他门下。他不只是多才的艺术家,也是严肃的教育家,把教“人”看得比教画、教音乐更要紧。丰子恺说每次到他房间去,总能看见到这本书:“他宿舍里的案头常常放着一册《人谱》(明刘宗周著,书中列举古来贤人的嘉言懿行,凡数百条)。这书的封面上,李先生亲手写着‘身体力行’四字,每个字旁又加一红圈。”他给学生们传道“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大义,讲授“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识见。

有一年海宁博物馆举办“刘质平先生珍藏弘一法师书法精品展”。刘质平是李叔同的学生,书法之外胶着的师生情义,让我愿远赴开车去看这次展览。展览上,除大量信札手稿,还有珍贵经文,当年孔祥熙想用50根金条从刘质平手上买下弘一法师《佛说阿弥陀佛经》而未果。生逢乱世,这些遗墨跟着主人一家在抗战逃难路上颠沛流离过,父子俩先后守护了七十多年,最后捐赠给了主人的故乡平湖——李叔同纪念馆。信札中有这样一则,当时刘质平留学日本经费一直由李叔同资助,信中李叔同告诉刘,他已准备出家,但因考虑其学业,计划再工作一段时间以备足学费后再行事。一个已决然放下家庭和事业的人,还牵挂着弟子学费,那个年代的名士便是这一派君子之风。

牵挂的人还有丰子恺。1929年,丰子恺为恩师弘公祝五十寿,画了五十幅画。十年后,丰子恺在其六十寿时又画了六十幅。后来两人约定,十年作一集,一直到一百幅。1942年恩师圆寂,在颠沛动荡中,丰子恺恪守当年诺言,十年必画一集,画到第六集时,按时间约定本该在1979年,这年丰子恺已抱病在身,他似有预感,提前作画。在女儿丰一吟的记忆里,第六集的一百幅画是父亲“为躲白天有人突然袭击”,“在清晨暗淡的光线下,偷偷画成的。”总共四百五十幅《护生画集》,画了将近半个世纪,1973年完稿后未久,丰子恺病逝。

四月的杭州,西湖孤山下的西泠印社举办了李叔同“印藏”原印展。一百多年前的93方原印亮相于西泠印社,犹如是一场向岁月致敬的庄重仪式。展厅里的每个人都放慢了脚步,屏息凝视。虽然对这桩旧人旧事早就熟悉得很,但我还是情不自禁照着布展上的介绍默念起往昔:出家前,李叔同将艺术创作和日常用品分赠予身边挚友及弟子,其中93枚印章赠给了西泠印社。社长叶为铭仿昔人“诗冢”、“书藏”遗意,在孤山鸿雪径的石壁上开凿庋藏,寓意“庶与湖山并永”。

离开西泠印社,已是黄昏。落日霞光下的西湖烟波灿灿,映照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人若有灵会是怎样?昆德拉说,他居住在他的不朽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朽吗?此刻,仿佛眼前因为君故,湖山也有了灵魂。

 

(原标题:他这一生,与湖山并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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