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子说:揭秘福楼拜与禁书《包法利夫人》
2015年9月18日讯,世人爱嘲笑读玛丽苏小说中毒的姑娘,觉得“贱人就是矫情”,殊不知这套路,一个半世纪前的人们也喜欢。且说福楼拜生在1821年,与波德莱尔同年,爸爸是个外科医生,家里有钱,一辈子都不用跟巴尔扎克那样灌咖啡写稿还债,或者跟波德莱尔那样穷混。有传言他年轻时俊美非凡,相比起来,司汤达就是一死胖子,但毛姆说他就五英尺高,相当于150公分,当然,我怀疑毛姆这消息的来源。福楼拜得过癫痫,隐居乡间,热爱文学,认为自己活着就是为了写作,虔诚如教士,他三十岁那年开始写《包法利夫人》,出版后一度被禁,然后成为大师。
捷克斯洛伐克版包法利夫人封面
《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众所周知了。现在看来,就是一个不算浪漫、有点闷呆的医科二婚男人,娶了一个小时候在修道院看通俗小说(其实就是言情+武侠的玛丽苏小说)长大的女人。这位伪文艺女青年婚礼不够浪漫,婚后生活不够浪漫,于是心思活络了,先后跟两个男人好过,花钱无数,债台高筑,最后服毒死了。毛姆和纳博科夫都说,这就是一组“庸人的故事”,但毛姆持肯定的态度,他赞美福楼拜,觉得他写得极其真实,而且有分寸;纳博科夫则不认为这故事有多真实,还特意举过若干情节破绽,但最后总结了一些其他妙处,比如“多声部配合法”,比如分号+连词的使用。普鲁斯特也赞美过福楼拜的语言,尤其是些时态的用法(譬如法语的未完成过去时之类)。而通常文学史,则会着重在福楼拜的“客观”——不议论,只叙述,作者不跳出来说话。
总之吧,福楼拜从小说内容、技巧到形式,都有大革新。内容上,描写伪文艺青年搞婚外恋悲惨结局;形式上,他之前的小说还有点红扑扑赘肉脂肪的意思,福楼拜这一手术刀下去,把小说的结构、文体、分寸感,都精确化了——你可以理解为:福楼拜剔了小说的赘肉,而之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则是把小说的蹄筋、里脊给你弄出来,普通肉滴不要;语言上,福楼拜靠自己著名的推敲字句习惯,他相信“如果一段文字朗读起来不顺,那一定有问题,必须改”,把小说字句写出了散文的美感。
但这里有个趣味细节:福楼拜,这精确的、明快的、完美主义的、简洁的大改革者,曾经也是个黏黏糊糊的浪漫青年。
实际上,福楼拜早年和所有法国青年一样,崇拜雨果,毕竟他十岁那年即1831年,伟大的雨果刚把浪漫主义推上巅峰。福楼拜三十岁之前,写过许多自传体浪漫小说。某种程度上,年轻时的他自己,跟他后来写的包法利夫人,其实差不多,可以归结为:“这位妇女,你的心思又活络啦!”
到而立之年,福楼拜成熟了,嫌雨果“不够科学”,于是挥别了浪漫主义,发挥血液里的医生老爸遗传,开始写内敛客观的小说。他爱用的一种手法,是拿包法利夫人及其他庸人眼里看到的“浪漫生活”,以便反讽。但如果,这只是一个“伪文艺青年发现自己曾经太肤浅觉今是而昨非于是幡然醒悟开始翻身嘲笑其他伪文艺青年”故事的话,就不那么有趣了。
福楼拜喜欢《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也确有《堂吉诃德》的意思:主角都是看小说中了毒,幻想自己过着很酷炫的日子,看去傻气,但不失可怜的人。福楼拜安排包法利夫人死掉,让他那位迟钝的先生在葬礼上做了点疑似浪漫的补救,最后还是忍不住对小说里的若干恶人补了句讽刺,看上去,他是以上帝视角沉静叙述,冷洌克制,一个都不饶恕。但对包法利夫人的情感细节,他还是很给面子的——一种几可乱真的温柔,让你甚至会疑问:
福楼拜究竟是想讽刺包法利夫人矫情,还是对她的矫情作态,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怜悯?
我们可以这么猜测:福楼拜抵制庸俗的浪漫主义,就像今日的愤怒青年讨厌小资情调。但他的骨子里,埋着些最纯正的浪漫主义。他之后写的《情感教育》,以及未完成的《布瓦尔和白居谢》,对待主角都要冷漠得多,嘲笑起人类的愚蠢和矫情来不遗余力。相比起来,《包法利夫人》里,他在嘲弄“这个妇女心思又活络了”之余,还带点“这也难免唉”的意味。换句话说,这时候,他还不那么铁石心肠。因为那里,多多少少,有他当初“写自传体浪漫小说”的时光在。
走得更远一点:每个嘲笑“这贱人真是矫情”的成熟人物,之前总不免有过自己的单纯时光:也附庸风雅,也摘抄诗词歌赋,也在墙上贴女明星海报,也幻想自己和意中人怎么浪漫的岁月。这种姿态,傲娇带萌。老了之后自然就能斩钉截铁,喊一声“谁他妈还没年轻过”,或者温和地来句“那时年轻嘛”,就抹过去了。但在刚摆脱那段的时间,写来总有点矛盾交织:福楼拜把那个心思活络、附庸风雅的包法利夫人写死了,但在她死之前,还是没把讽刺写到绝,留了一点点面子。
因为每个人人生的每一刻,都注定比后面一刻更天真、更附庸风雅、更矫情而不自知。所以觉今是而昨非,是个永远不停的历程。你永远都能嘲笑前一刻的自己和别人“矫情”,作为自己成熟了、眼界高了、不会再犯浪漫病的标志,但每次刻意的否定,都不自觉成为又一次“我又成熟了”的自我暗示和标榜。所以福楼拜会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说到底,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同时抱有有两种倾向:要么是包法利夫人这个矫情的心思活络的烂漫派,要么是福楼拜这个反省往昔、决心不再矫情、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却又不免对过去的自己心存一点点怀念和怜惜的清醒派——这两种情怀永远在内心胶着来往,挥之不去。(张佳玮)
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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