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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城顽主到乡间农民 葫芦传人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地里葫芦

2015-11-23 12:01 编辑:TF007 来源:网络

2015年11月23日,入冬前一个晴朗的日子,靳建民的葫芦要收获了,仿佛一年就等待着这一天,所有的成败都将揭晓,那种隐隐的期待和恐惧,永远无法对别人言喻。5亩田地里上千个挂着石膏模子的葫芦,它们不是农作物,而是煎熬着靳建民心血的作品。模子被小心地拆开,有的葫芦遭遇虫害,烂了,有的葫芦长成畸形,歪了,还有的因为“炸模”毁了……一个个失败的葫芦被弃置在田垄上,越堆越多,像座小山。家人忍不住地叹息伤心,唯独靳建民表情平静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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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靳建民告诉我,平静是因为心已经苦到麻木了,因为这样的煎熬,他已经承受了整整20年,这就是他的命。範制葫芦这项绝技注定是要伴随着无数失败,对他来说,近2000个葫芦里成功几十个,就已经是好收成了,老辈的说法更为极端:“範制千个,精品一只”。

靳建民是靳氏範制葫芦技艺的第四代传人,去年,这项曾经从民间到宫廷备受追捧的技艺被列入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这让他兴奋了好久。在文玩爱好者的圈子里,“京城小靳”靳建民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是大师级的存在,他的範制葫芦作品以精美和稀少著称,很多收藏者求而不得。没人知道靳建民那些精致奇妙的葫芦是怎么种出来的,传闻中的他隐居乡野,离群索居,清冷孤傲,甚至很少有人见过他,他是一个低调到近乎神秘的“葫芦大师”。

从京城顽主到乡间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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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一位相熟的朋友的引见,终于有机会到靳建民家中拜访,他住在房山很偏僻的一个村镇,一座典型的农家院子,没有进门,先闻犬吠,门里蹲着一条彪悍的黑贝,是帮助他看护葫芦地的。

53岁的靳建民不苟言笑,话语不多,但也不像传说中的清冷孤傲,只有脑后扎的一根小辫子,显出一点落拓不羁。仔细看去,脸上的风霜,手上的裂纹,黝黑的肤色已经让他完全不像一个城里人了。

“我现在就是一个农民,一年有半年住在地里。”靳建民笑着说,因为有客人来,才换了一件比较体面的衣服,平时在葫芦地里劳作的时候,一身破衣,满身泥土,被朋友笑称“像个要饭的”。然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20多年前的靳建民,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模样。那时,他住在海淀,画画,喝酒,飙车,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典型的京城顽主。

“我大概是北京最早买摩托车的一批人。”靳建民笑着聊起当年的轻狂岁月,那段生活留给现在唯一的痕迹是,心里绝望到快撑不住的时候,还会骑上摩托出去兜风,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年过三十岁的时候,“顽主”靳建民在窘迫的生活面前遭遇当头棒喝,成家却未立业,而立之年一事无成,难道一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酷爱画画的靳建民一直对祖传的範制葫芦技艺很感兴趣,这时候他重新拾起来,一钻研竟然入了迷。

範制葫芦是在葫芦小的时候套上一个模具,模具里面雕有图案,随着葫芦的长大,图案就长在葫芦上,葫芦成熟后拆下模具,上面的花纹犹如浅浮雕,精美异常。

範制葫芦技艺据说在唐朝就已经出现,明清时期在宫廷中备受青睐,甚至宫里还专门养着範制葫芦的把式。康熙、乾隆两位皇上更是喜好範制葫芦,专门让人在丰泽园、圆明园等地种植,还写了很多赞美葫芦的诗,这种本为养虫的器皿也逐渐变成了一种从宫廷到民间深受喜爱的艺术品。

可是,随着清亡,这项技艺也逐渐式微,民国后近乎绝迹,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是,种植範制葫芦,难度非常大,技术要求高,成功率却很低,而且要付出极大的辛劳,这项技艺眼看着就要失传了。

靳建民从小学习工笔绘画,师从金大均、黄均等名师,笔下花鸟鱼虫,山水仕女,栩栩如生。绘画,正是範制葫芦的基础,然后再雕刻,制模,种植。年轻时的靳建民还掩不住身上那股狂傲劲儿,看了宫廷收藏的範制葫芦,他放出话来:“我做的一定不比他们差!”从此,他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那时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难,他却已经无法回头了。

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地里的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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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制葫芦要先画画、再雕刻、再做胶膜和石膏模,然后是在大田种植,最后是后期加工,这么多工艺,一个人完成的,如今全国仅有靳建民一个人。以前,即使在宫里,也是很多人分工合作的,可是靳建民却一意孤行,坚持自己做。

对他而言,葫芦就像孩子,他喜欢一点一点看着他们从自己手下诞生,从一颗种子变成一件艺术品,点熬的是他的心血和才华。

靳建民带着我来到收获之后的葫芦地,一片狼藉,地上还留着一些废弃的失败的葫芦。按照他们的行规,範制葫芦种植的地方是不能轻易示人的,他却并未在意,四处巡视一圈,他说:“明年春天你再来,那时候葫芦就又长起来了。”

新的葫芦长出来,似乎又长出了新的希望,他的话音里能听出一种憧憬。谁都无法想象,他在这不大的5亩土地上,承受了多少惨痛的失败,吃了多少常人难以承受的苦。葫芦地的旁边,是一个简陋的塑料布和木板搭起来的小棚子,每年从4月到10月,靳建民就是睡在这个小棚子里,日夜不离,守护着他的宝贝葫芦,一守就是20年。

附近的村民都知道葫芦地里常年睡着这么一个“怪人”,没人说他是农民,而是说他“比农民还农民”。长期不换衣服,扎在田里灰头土脸。更怪的是他的想法,“种瓜不为得瓜,种瓜要收上艺术品”。村民们听了都取笑他:“那您还不成仙儿了?”人家压根不相信,几百年来种西瓜、茄子、白菜的地,能长出艺术品来?靳建民笑而不答,只是闷声在葫芦地里干活。

最初,所有的农活都要从头学起,沤肥、翻地、打垄、施肥、铺地膜;然后育苗、搭架、掐尖、领秧;小葫芦开花了以后,人工授粉;不久小葫芦逐渐长起来了,要裁瓜,摘掉那些不适合範制的葫芦;根据瓜长的大小,把範制用的石膏模套在选好的葫芦上;再以后是防雨、防病虫害、掐秧、裁瓜、打药、施肥……

田里的活儿似乎永远也干不完,靳建民每天4点半起来,经常会干到夜里,他不愿意雇人,也没人能干得了这个活儿,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葫芦,需要十足的经验和耐心。 

每天的暴晒,靳建民后背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田野里的湿气侵蚀了身体,浑身酸痛,他只好在盛夏时节睡在电褥子上防潮;密密麻麻的蚊子在蚊帐外黑压压一片,稍不留心就被叮得浑身大包;野地里做饭不方便,他和妻子一年到头就是疙瘩汤;妻子不在的时候,靳建民连着吃过三个月的方便面……

吃尽了所有的苦,盼着秋天收获的那一天,可是靳建民没有想到,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一年的葫芦作品不超过50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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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制葫芦这项技艺难就难在,作品最终是田里种植出来,很大程度上要靠天吃饭,非人力可控。

有时候,是一场枯萎病,察觉稍晚点,整片田的葫芦全都被感染,眼看着快要成熟的葫芦一个个枯萎掉落,一年的劳作全都付之东流;有时候是一场大雨,雨水把上游的各种病菌都冲到田里,套上模具的葫芦感染病菌,烂在模子里……

“好几年,颗粒无收,一个葫芦也没留下来。”站在田边,靳建民想起那一次次锥心刺骨的绝望时刻,脸色依然平静,就像他说的,伤痛经历了太多次,心似乎已经麻木了。

靳建民不是没想过放弃,靠自己的能力让老婆孩子过上安稳日子并非难事,可是心里对葫芦总是放不下。也许是骨子里那点狂傲的劲儿,他不想输,怎么自己连太爷爷那辈农民都不如呢?“我挺相信薪火相传的说法儿,自己血脉里有那点东西呀!”靳建民不想承认一个大男人做不成事儿,三年不成还有五年呢。

最难的时候,借来租田种葫芦的1万多元还不上,妻子只好出去打零工,他挖了一个大坑,把年幼的儿子放在里面玩,自己在田间干活。看着妻子孩子一年又一年跟着自己受罪,想想自己当初口口声声要超越前人,他觉得自己真的太狂了。

此时,他似乎才明白,为什么历史上皇帝玩匏器要专门养着人伺候这玩意儿,为什么从清末种的人就越来越少,为什么全国那么多玩葫芦的,却没几个做範制葫芦的,为什么中国这么一个农业大国,而匏器种植这个行当的人屈指可数。静下心,他苦思冥想哪儿出了问题。最后,他想明白了,做範制葫芦不但要有艺术素养,要吃得苦中苦,更要有农艺师的本事,否则难以对付葫芦範制过程中的各种病虫害。

想通了这件事,靳建民放下了身段,虚心请教瓜农、农业技术员,甚至卖农药的人,到后来,他慢慢成了“农业科学家”,一去买治病虫害的农药,他先要问清是属于哪个菌门的。

“常见的病,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如枯萎病、霜霉病,绝不能耽误,立刻就得上药医治,一棵好治,传染了就困难了,打药也要掌握时机,暴晒、下雨时都不行,影响疗效。”靳建民现在的专业知识,连技术员都要佩服几分。

少了病虫害的侵扰,葫芦的收成终于慢慢好起来,然而,这只是相对“颗粒无收”而言,在常人看来,成功率依然低得惊人。5亩地,瓜秧结的瓜算起来有10万个左右,不断裁瓜之后留在架子上套上模具的不到2000个,最后下架的1000个左右,打开模具之后,成功的不到10%。然而,这还不是最后的成果,把成型的葫芦拿回家晾晒起来,还会不断被淘汰。

静静的屋子里,只听到轻微的“啪”的一声,靳建民皱了下眉,“我都不用看,就知道又裂了一个,每这么响一声,我的心就得颤一下。”这样裂掉的差不多又是一半。即使是好年景,靳建民辛苦一年收获的葫芦作品,也不会超过50个。

半夜听见葫芦开花的声音

收获葫芦之后,靳建民终于可以回家过冬了,然而冬天他仍然闲不住,整天伏在案头,创作明年範制葫芦的图案花样。小靳葫芦的题材已经远远超越了当年宫廷的玩意儿,这也是得到收藏者钟爱的原因之一。

小靳葫芦最吸引人的便是一个“有味儿”,一个竹篓,随意点缀一只螃蟹或者蜻蜓,便妙趣横生;一丛荔枝,上面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鼠;甚至山羊、小猪、兔子皆可在葫芦上再现,羽毛纤细生动,有的丝丝如飞,有的绒绒起伏,妙造自然,朴实天成,有匠心而无匠气。

只有心中有田园的人才能绘出这样的画面,靳建民远离都市20年,他的心里眼里只剩下一片青山。劳作的间歇,他经常会掏出本子写生,画花叶鸣虫,画猪圈里欢闹的小猪,画田边啃玉米的小狗,画啄食的小鸟与散步的野兔。

守在葫芦地边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如同苦行僧的修炼,他几乎和外界断了一切联系,随身只带着一个收音机,偶尔听听新闻。开始有些难熬,可慢慢地,他开始享受这种宁静和孤独,他觉得自己在和这些花鸟鸣虫,小动物们对话,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能听到葫芦开花的声音。早上起来一看,果然,葫芦不但开了花,秧子还爬高了一尺多长。

他喜欢在夜间工作。20多年来,靳建民先后绘制雕刻了400多种画片,他的案头有各种各样的刀子,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需要静神屏气,才能雕出那些惟妙惟肖的物象。他似乎能感受到一脉叶、一羽毛间的呼吸与起伏。正是日日夜夜与此呼吸为伴,才让他感觉不孤单,因为所有物象上的一笔一划,都在用线条的语言和他对话。

这样的时刻,他觉得心里充满了幸福,所有吃过的那些苦似乎都有了意义,久违的正是那种内心的宁静。

城市,他已经回不去了,“以前,是一进三环路就觉得燥得不行,耳朵里全是嘈杂,心里就会很烦,如今,进五环就不行了,没办法进城了。”

靳建民说,他还是更适合做一个农民。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葫芦,匍匐在土地里,用体温捂热了土地,从春到秋,他把自己整个躯体装进了模具,没有选择,没有退路,一年又一年和外界隔绝,守住寂寞,耐住煎熬,只为酝酿出最美丽的东西。

 

本文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 张鹏 杨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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