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翁的喜剧让人热爱人生,悲剧则往往有能让人充满打碎旧世界的勇气。而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初看起来,却充满了虚空、轮回与荒诞,无非是才子佳人大团圆的喜剧,在理学宗法制度的压迫下,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打开了一扇人性之窗。然而,在作者心中,却有着清醒的意识——“姹紫嫣红开遍”之后,终究是“断井颓垣”。
作者 李杰

一生陷入官场是非、屡遭贬斥
莎翁的喜剧让人热爱人生,悲剧则往往有能让人充满打碎旧世界的勇气。而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初看起来,却充满了虚空、轮回与荒诞,无非是才子佳人大团圆的喜剧,在理学宗法制度的压迫下,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打开了一扇人性之窗。然而,在作者心中,却有着清醒的意识——“姹紫嫣红开遍”之后,终究是“断井颓垣”。
莎翁的心态和戏剧,其实更类似盛唐的李白——那是平民通过科举考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时代,即便“行路难”,也会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那一天。但在宋代苏轼之后,中国士风已经从“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转向“人生如梦”的结局,而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同样也是黑暗铁屋中的一声叹息,直到五四之后的“呐喊”,中国人才有了“昏睡百年”之后的危机。
与莎士比亚出身平民、一生从事戏剧表演和创作不同的是,汤显祖的家世殷实、书香门第,而且“往来无白丁”。但这并未成为他创作的资源和素材,相反,却一生陷入官场是非、屡遭贬斥。在这点上,他的经历更类似于苏轼——既不容于新党,也不同于旧党,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在张居正当政的时候,汤显祖不满张居正的自私和专断(张居正为了让自己儿子能中举,让自己的弟弟弃考,以防止言官弹劾),不肯攀附权贵(拒绝张居正的堂会邀请),所以三次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而转为创作戏剧《紫箫记》,在众人口耳相传之际,便有传言说其中“四空和尚”点化宰相杜黄裳,是讽刺张居正的“酒色财气”一应俱全。以至于给他印书的怀德堂被查封,而演出《紫箫记》的宜黄庆和班,也被以查禁淫词艳曲为由遣散。
苏轼一生,虽然政途坎坷,但文采风流,始终无人不服。而汤显祖,所遇的不仅是政治上的不得意,在文学主张上,他的“屈伸长短,生灭如意”也与当时文坛领袖王世贞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完全不同。十年之后,看到张居正死后仍被抄家追籍,不胜唏嘘。少年的抱负换作了中年的放浪超脱,此时再将《紫箫记》上下部合璧,便将原作中柔媚婉转的洞箫,换成悲凉凄切的怨笛。霍小玉的故事,也已旧曲翻新,以钗易箫,改名为《紫钗记》。

难以忘记读书人的使命
如果汤显祖就此沉迷于戏曲传奇,将民间流传的段子折子一一收集整理,或许,他会是一个比莎士比亚成就更高的戏剧作家,当然,明代也难以再出一个李渔,但从小作为儒家正统文化熏陶出来的“忠君报国”的观念,却使他难以忘记读书人的使命。1591年春,天空出现彗星预警,万历皇帝一边下诏自省、一边斥责百官蒙蔽圣聪,而此时的汤显祖,却上了一道和海瑞的《治安疏》齐名的奏折——《论辅臣科臣疏》。
不同的是,海瑞是骂皇帝昏庸——“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但嘉靖皇帝也没有杀他,其后,海瑞虽仕途不顺,但名望和官阶却是越来越高。而汤显祖,却并未指责皇帝,而是说明首辅制度的危害,往往在于官员容易结党营私——“故此辈不知上恩,专感辅臣。其所得爵禄,若辅臣与之者。虽他日有败,今日固已富贵矣。”
按道理说,他的这个建议更容易被皇帝接受,但事实却刚好相反——万历比他的爷爷嘉靖聪明,但不是表现在锐意进取,而是更善于回避矛盾,拖拉推诿。帝师张居正曾说过,圣人出,黄河清,但黄河水何时清过?汤显祖想当第二个海瑞,获得忠臣直臣之名,没门;想成为又一个像张居正那样的所谓能臣,更没门。说得对,又有什么用?万历懒得去想,还是一句“本当重究,从轻处了”,让这个书呆子走远一点,去了解了解国情吧。
唯一一次施展政治抱负的机会
两年后,首辅申时行下台,汤显祖所言的首辅制的弊病,已初具规模,并逐渐演化为日后的明代党争。万历虽不喜汤显祖,但也要给舆论一个交代,要为忠臣落实政策,于是,汤显祖终于获得了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唯一一次机会,出任遂昌县令。这个县处于浙江西南山区,土地贫瘠,盗贼猖獗,虎患横行,豪强霸道,连个学生上学的书院都没有。微服私访之后,汤显祖捐献自己的俸银,决定兴建书院,同时,在书院旁边建立射厂,操练兵壮,准备进山剿虎。
春季劝农,冬季剿虎,修整城垣,抓捕盗贼,时间不长,汤显祖赢得了遂昌人民的尊敬和爱戴,被称为“汤公”。面对他在京城的故交、同僚项东鳌之子项天倪的胡作非为,汤显祖也毫不留情,在项东鳌归省之日,设计让项东鳌自行决断,将其子用石灰桶溺毙。扫除了这个当地的“害群之马”,汤显祖治下的遂昌逐渐显出勃勃生机。他的全部政治理想和才能,都在这块土地得到了实践和证明。
爱民如子,嫉恶如仇,汤显祖都做到了,而接下来的这一步“纵囚观灯”,却给他带来了不小的争议。唐太宗李世民曾将死囚释放归家,届时,“纵囚来归,皆赦之”。汤显祖决定效仿明君,让囚犯春节期间回家与家人团聚三天,其后又带囚犯在元宵之夜观灯,这原本是好意的善政,却被他得罪过的小人认作是“哗众取宠、沽名钓誉”。
万历皇上派心腹曹公公前来遂昌收矿税了。在他看来,地方需要好官,但不需要名声盖过皇帝的好官,强行搜山,征集矿税,不只是为了金银,也是为了防止此地会有异变,而其他官员,也都打着慕名、学习、参观的名义,来遂昌打秋风。不胜其烦之后,汤显祖便有了“南柯一梦”之感,15年宦海沉浮,也该辞官谱曲,闲度晚年了吧。
可笑的是,在他辞官著书三年之后,吏部和都察院才以“浮躁”为由,正式给他一个罢职闲住的处分。长期贴近民众而远离朝堂,也使得汤显祖一直反对“拟古”派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他选择戏曲而不是诗文,也是认为其更能从民间白话、江湖传奇中获取活生生的生活和人情,他的“临川四梦”的《还魂记》(又名《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的先后问世,也都为民间戏曲班子所推崇演绎——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领导不喜欢的,但百姓却尤其喜欢。
一生赞情, 批判欲望
汤显祖未能与莎士比亚一样影响整个国家甚至世界的文明进程,并非如个别学者所说,只是他个人热衷官场,心底只把戏曲当作小道所致。而在于,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以及克伦威尔的改革均取得了公认的胜利,是一个时代的开始,是新兴市民和商人的全面崛起,但汤显祖与李贽、王阳明等江南文人提出的人文启蒙,却并没有江南的市民经济遥相呼应,更没有新技术革命的冲击,没有形成一个阶层的整体力量,相反,儒家理学的禁锢和小农经济的迟滞,使其无法向外张扬,而最终转向了内省式的佛道。300年后的鲁迅以及新文化运动闯将们尚且都有如此深广的痛感,又如何能苛责汤显祖和李贽等前人呢?
与莎士比亚对人性和欲望赤裸裸的颂扬不同的是,汤显祖一生称赞的是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但对欲望,他却是一直在批判与嘲讽,南柯一梦、黄粱一梦便皆出自他的手笔。然而,情和欲的分离,使得其作品、人物以及时代都陷入了治乱兴衰的宿命循环,而无法如同莎翁的剧作一般,冒险偷欢,从而打开新的一页。民族进程的差异与文明基因的不同,从而决定了各自创作的不同取向,以及对后世文明的影响。
忽然想起张爱玲的《自己的文章》,有这几句被人引用较多:“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某种程度上,这是不是也是对莎翁和汤显祖的一种比较和小结呢?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