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六环外的“普乐时光”认知症照护中心里,“遗忘”是一件永远不需要抱歉的事。
一位老人答不上来老家在哪儿,负责人闫帅拍拍她的背:“不记得了不重要,开心就好。”有老人把别人认成自己的老伴,踉跄着追上去险些摔倒,护工急得从背后抱住她;一位老人叫嚷着要见自己的儿子,而她的儿子就在面前。
2023年,“普乐时光”开始专门收这样的老人——他们患上了认知症,除了记忆力减退,可能的症状还包括思维能力下降、失语、情绪起伏等。
在这家位于房山区长阳镇佛满村的养老机构里,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近日目睹了一桩“纠纷”:一位老人坚持认为自己住的是旅店,他情绪激动,声称要结清一周的房钱回家。在大门前,北京时光智友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创始人宋先华正在和他“周旋”。宋先华并没有反驳,而是顺着老人的话,用“会计没来上班”的理由,说服老人再等等。
宋先华是闫帅的合伙人,两年前,“时光智友”与由闫帅担任院长的北京长阳普乐园爱心养老院合作创办“普乐时光”项目。从此,两个人可能在机构里走着走着,就要配合某个老人这样“随地大小演”。
护理员姜佐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拉扯”。很多时候,这位出生于2003年的贵州女生完全听不懂老人们混乱的话语,只能用眼睛来看——老人到处翻找东西,可能是饿了。
她要操心的事不少。要算着时间主动请老人上厕所,防止“直接尿裤子”。她负责的几位老人精力很好,喜欢活动但走得不稳,要时时刻刻盯着防止他们摔倒。尽管朝夕相处,姜佐英想,大部分老人并没有记得她,只是感到面熟。
在“普乐时光”的护理人员中,七八成是有养老相关专业背景的90后、00后。“年轻人来了就欢乐多了,不会像之前那么暮气沉沉。”闫帅说,不仅一线护理工作放心交给年轻人,连院长职务也慢慢交接给了一名95后。
原本的“普乐园”并不是年轻员工“扎堆”的地方。2006年,闫帅19岁,接手了父亲创办的“普乐园”,是唯一的年轻人。这些年,在扩大养老院规模的同时,他坚持什么样的老人都要收,还要保持普通家庭可以负担得起的收费标准。
近年来,我国养老服务实践发展呈现新的变化,其中,服务场景从机构养老向居家养老、社区养老、机构养老多形态转变。闫帅在2023年感受到社区和居家养老服务的快速提升,养老院需要转型,但向哪里转?他分析了几种可能:想发展医养结合,无奈位置太偏;专收有精神疾病的老人,又需要一定资质。这时,他想到了自己曾遭遇的一些“反常”。
“以前我不知道阿尔茨海默病(认知症中最常见的类型——记者注),就知道老年痴呆症,收过几个患病的老人,有的甚至是家属半夜送过来的,我就意识到不对劲,那么远,跨区送到我这里,家附近难道没有养老院吗?”闫帅对记者回忆,不少家属告诉他,很难找到愿意收认知症老人、并能照护得很好的养老院。
宋先华研究生毕业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在一家大型养老企业工作了多年,他曾在自己主导的一个康养项目里,开辟了认知症老人专区,但还想做更多。他形容,老人患上认知症,是家庭的“灾难”,医院无法长期收治,也许要请两三个保姆昼夜不停地照护,一些子女成为照护者后,生活工作完全失衡,自身出现了健康问题。他由此判断,社会对专业机构的需求非常大。
2024年,北京大学教授胡泳的自述文章《当一位北大教授成为24小时照护者》在网络上引发热议。母亲患重度阿尔茨海默病,胡泳坦言照护的不易,他考虑过把母亲送到养老院,因为“有太多的负担是照护者承受不了的,照护者有自己的困难”。
“普乐时光”的活动专员、做过多年社工的侯晓锋对记者说,一个患认知症的长辈,背后往往有3-4个家庭在支撑。“如果放在我们这样的专业机构里(照护),基本上这些家庭都能更好地去生活。”
2023年,宋先华离开企业自己创业,遇到了正在寻求转型机会的闫帅,两个人决定一起探索认知症专业照护领域。闫帅坚持了“普惠”的原则,尽管为“普乐时光”新装修了两栋楼,对认知症老人的收费标准仍然远低于同类机构,最低一档是每月6500元。入住老人的家庭地址与养老院的平均距离超过50公里,最远的是从内蒙古来的。
在这里,宋先华感到欣慰的是,认知症老人不再是老人群体中的“异常者”,他们进入了一个包容环境,也得到了不同于传统服务体系的“特殊对待”,在照护理念、方式、人力配比、关注频次上,都得到了升级。
同时,他们逐渐感受到行业的规范化。2024年1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养老服务改革发展的意见》印发,提到“引导养老机构积极收住失能老年人,发展长期照护和认知障碍老年人照护服务”。今年10月,《养老机构认知障碍老年人照护指南》国家标准发布实施。
年轻人的聚集,算是这次转换赛道的意外收获。宋先华说,不少年轻员工,包括95后院长席杰在内,其实是被认知症照护的专业性和挑战所吸引而选择留下,“认知症照护就像养老服务领域的皇冠明珠、珠穆朗玛峰”。他坦言,一些在其他机构干得很好的护理员,来到“普乐时光”可能不适应,“有的甚至会被老人给吓走”。
从养老服务管理专业毕业的姜佐英说:“在学校里学的大部分是(针对能)自理的、意识清醒的老人。”在“普乐时光”实习时,她才见到症状不一的认知症老人,“有温柔的,也有暴躁的”。她表示,干这一行除了需要专业性,更重要的是有耐心。
在姜佐英入行的这两年,她从事的这份工作发生了重要变化。2024年,“养老护理员”职业下的“失智老年人照护员”工种被更名为“认知障碍照护员”。今年8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对养老护理员(认知障碍照护员)国家职业标准面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
这些认知障碍照护员,时常会对老人们的境遇感到不忍而发问:人类何时才能终结认知症?
多年的养老行业一线实战让宋先华意识到,现代医学在攻克认知症时面临的痛点,“他们的患者非常分散,不是聚集在某一个区域,能够持续稳定地追踪”。“普乐时光”和多个高校实验室、医院合作以来,得到了技术支持,也满足了相关课题持续追踪病人、长期获取数据的需求。这次创业,他希望用一家养老院总结和尝试的解决方案,支持更多机构转向认知症照护领域。
走进老人的房间,每位老人都有一本《照护手册》,记录了他们的评估筛查、个性化照护方案、认知训练的反馈报告等。而另一本《时光记忆书》记录的则是老人的家人、爱好、职业生涯、人生大事。它对应着照护者在专业领域之外的一份追求:在认知症无法得到治愈的今天,让老人们有尊严、幸福地度过养老院里的这段时光。
在短视频平台,席杰给自己加了“青春养老人”的前缀。她拍过自己上门接老人入住的一天、拍过“挑战帮助认知症长辈完成100件心愿”的系列,有老人离世时,她心疼团队里的00后“第一次遇到人生的告别”,大家抱在一起哭和发泄情绪之后,她让伙伴们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装进盒子,留在一个“记忆角”。在一条视频里,她说道:“我想我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人,才会成为很‘哇塞’的照护者。”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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