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7月30日，《申报》以《刘鹗被拿后之办法》为题，报道了这位写出《老残游记》、被认为是中国近代第一小说家刘鹗的“大新闻”。

刘鹗是近代史上的奇才，精通水利、数学、医学、音乐、收藏等，均有专著。胡适曾说：“（刘鹗）先生一生有四件大事：一是河工，二是甲骨文字的承认，三是请开山西的矿，四是购买太仓的米来赈济北京难民。”刘鹗平生行事超越同代，却屡战屡败，无一成功。倒是随手写出的小说，让他名满国际。

遗憾的是，刘鹗生前背负“汉奸”、“卖国”等污名，直到上世纪70年代，仍难洗刷。1934年，蔡元培先生曾为刘鹗辩白，亦未收全功。

少年立志养天下

1857年9月，刘鹗生于江苏省六合县。

刘家出自保安军（今陕西保安县），世代为将。先祖刘延庆在靖康之变时被金兵所杀，其子刘光世是南宋“中兴四将”之一，驻军江淮，刘家遂落籍江苏丹徒（今属镇江市）。

刘鹗一生多名号，据其后代所辑，达40个。在家谱中，记为刘震远，早年用刘梦鹏，后改孟鹏。刘鹗是他自改名，鹗即鱼鹰，可见其风格。字则有云抟、云臣、筼湍、公约、铁云等，多用铁云。
刘鹗的父亲刘成忠是咸丰时进士，授编修，长期在河南任官，习“泰西水法”，曾写诗说：“贩洋米，洋米登程苦不早，安得夸夷二子来，缩地移将海中岛。”他颇有世界眼光，为官清廉，子弟无余财。

刘鹗少年任侠，不谙举业。据他的儿子刘大绅说：“（刘鹗17岁时）蒿目时艰，隐然有天下己任意，故所在辄交其才俊，各治一家言。先君当时交游中，如柴某专治财赋，贾某专治推步（天文历法），王某专治兵略，又一王某专治拳勇，均造诣深邃。”

“又一王某”应指大刀王五。刘鹗居京时，与他相邻。王五妻经营饭馆元兴堂，刘鹗宴客多在此。谭嗣同结交王五，亦是刘鹗介绍，王五死后，刘鹗代为掩埋。

20岁时，刘鹗赴南京乡试，未成。24岁时投入太谷教，成了教主李龙川的弟子。1856年，聚居山东黄崖山的万余太谷信徒遭清军屠杀，后行事更趋隐秘，不立经典，少纳门徒，如非《老残游记》，后人几乎不知此教存在。

太谷教强调儒释道一体，主张“教养天下”，刘鹗自认无能“教”，遂以“养天下”为终生理想。

三十岁前一件事没做成

刘鹗早年颠沛。

28岁开烟店，故弄玄虚，起名“八达巴菇”。八达指关东，巴菇指烟草（Tobacco，当时汉译淡巴菰）。人以为狂，生意遂败。

继开业行医，刘鹗曾得名师真传，却门前冷落。

30岁时，刘鹗再赴科场，“不终场弃去”。

又开石昌书局，因亲戚盗印他人的书，引发官司，刘鹗一度入狱，书局亦败。

1888年，32岁的刘鹗赴河南，时黄河决口，宽达550余丈，几任官员无能为力，经人推荐，河督吴大澂请刘鹗襄助。

刘鹗的父亲在河南任官多年，熟悉治水，刘鹗常年随侍，亦有心得。当时治水主张“不与河争地”，由官家赎买两岸河堤的民田，纵水泛滥，顺其自然。刘鹗则指出，这会使水流变缓，加速泥沙沉积，抬升河床，则水患将更加严重。

刘鹗主张“束水攻沙”，即将河道变窄，提升河水流速，以收清淤防洪之效。刘鹗在工地上架设了电灯，并率先使用西洋的“塞门德土”（水泥）。在他指挥下，黄河决口终于被堵上。

此后3年多，刘鹗又完成了《历代黄河变迁考》、《治河七说》等。刘鹗是用现代技术测量黄河、治理黄河的先驱。

因治河有功，继任山东巡抚福润向总理衙门举荐刘鹗，可刘鹗未能通过考试。后福润再荐，刘鹗终被留用，获知府衔，此时他已37岁。到京不久，因母亲去世，刘鹗回乡服丧。

丁忧期间，甲午之战爆发，时人多认为日军将攻击山海关，刘鹗与好友罗振玉却认为，日军会直攻旅顺，如此则局面危险。果然被他们言中。

终于找到发财门路

戊戌变法时，刘鹗认为“民困则思乱，迩者又有康梁之徒出而鼓荡之，天下殆哉岌岌乎”，但他与梁启超有通信，且代销《时务报》，看到报上有梁启超的文章《记江西康女士》，称赞了留美女学生康爱德，刘鹗竟生爱意，要娶康为继室。时刘鹗元配已逝，但妾仍在，康女士似未允。

在总理衙门任职期间，刘鹗摸清了清廷官场运作规律。

1896年，意大利人罗沙第来京，他觊觎山西煤矿，便在欧洲游说罗斯柴尔德家族等，凑了2万英镑（约合15万两白银），在英国注册了一家公司，并以福公司为名，在北京注册了办事处，该公司一度占据英国在华投资的40%。

当时清廷不允外国人在华开矿，罗沙第急需找个中方代理人，以中方公司名义经营，福公司在背后操纵。罗沙第与外交家马建忠有旧，马向他推荐了夫人的同乡刘鹗。

刘鹗有两大优势：一是官场人脉广，二是意识超前，帮英商开矿契合了他“养天下”的理想。

刘鹗成立了空壳的晋丰公司，获得在山西的采矿权。没想到当地士绅窥破行藏，一时群情激奋，刘鹗被称为“汉奸”，不得不离开总理衙门，帮福公司也将其解聘。

不久，刘鹗又设豫丰公司，福公司获得在河南的采矿权，并修建了一段铁路。当洋买办，刘鹗获利颇丰，据其好友汪康年计算，为拿采矿权，福公司曾答应给刘鹗“数十万”银圆。扣除贿款，刘鹗可得“三四万元”。罗振玉记道：“时君方受廪于欧人，服用豪侈，予亟以危行远害规君。君虽韪之，不能改也。”

遇上啃不动的“老油条”

刘鹗与日商往来亦多，曾合作在东三省炼精盐以销往朝鲜，拟办肥料厂与小火轮，投资日商松浦的酱园，结果都没成功，日方亦不以为忤。因主要合作者郑永昌（华裔）和中岛真雄是以经商为掩护的间谍。

据学者王守谦先生考证，刘鹗与日本间谍曾根俊虎、内藤虎次郎等交往深厚，日本驻华大使小村寿太郎曾专车邀刘鹗去喝酒。

刘鹗性格豪爽，他认为：外商来华开矿，“每日实耗银一万两，一年三百六十万皆耗于中国也……我国今日之事，患在民失其养。一事而得养者十余万人，善政有又过于此乎。”

刘鹗眼光前瞻，清政府开放铁路民营后，他两次申请筑路权，自称已筹1000万两白银，清政府让张之洞查验真伪。

张之洞表面热情，请刘鹗赴武汉，刘鹗向他展示了1000万两白银的汇票，但张之洞通过在上海的眼线，立刻查出开汇票的银行刚办不久、资本薄弱。显然，刘鹗想先拿修路权，再去融资，其实，刘的竞争对手盛宣怀也这么做。

因汉阳钢铁厂连年亏损，张之洞急于甩掉包袱，盛宣怀愿意接盘，最终在竞争中胜出。

与盛宣怀比，刘鹗对官场理解肤浅，遇事一味行贿。为获筑路权，竟去行贿翁同龢，翁在日记中记道：“刘鹗者，镇江同乡，屡次在督办处递说帖，携银五万，至京打点，营干办铁路，昨竟敢托人以字画数十件餂余。记之以为邪蒿之据。”

刘鹗行为失谨，以致他的靠山之一、高官王文韶也公开宣称“不知此人”。

强龙难压地头蛇

1903年，47岁的刘鹗开始撰写《老残游记》，署名为洪都百炼生（后改为鸿都百炼生），直到上世纪20年代，经刘鹗后人透露，公众才知此书真正作者是谁。

写《老残游记》，刘鹗不求名、不图利，很可能是为了洗刷污名。在书中，刘鹗怒斥清官误国，将自己的化身“老残”塑造成无所不能的智者，却始终不被重用。刘鹗以巨浪中即将沉没的大船比喻清政府，老残送去“最准的方向盘”，却被当成汉奸赶下船。

《老残游记》写写停停，刘鹗曾想全部推倒重写，可惜未如愿。

刘鹗学养深厚、文笔老到，《老残游记》的部分章节成为经典，被译成9种语言，日译本就有10余种，小说第二回黑妞白妞说书部分，在西方产生较大反响，刘鹗因此被称为中国近代小说第一人。

1902年，刘鹗在浦口（今在南京市西北部）与人合股购买了两华里的荒滩，于1905年正式领到购地执照，恰好清廷开建津浦铁路，浦口地价飙升。当地劣绅陈浏不满，要原价购回荒滩，双方产生纠纷。陈浏曾在总理衙门工作，手可通天，便上书诬告刘鹗替洋人购地。

清廷震怒，令两江总督端方捉拿刘鹗。端方与刘鹗都是收藏家，彼此惺惺相惜。刘鹗收藏了上万片甲骨，最早提出甲骨文出自商代，并优选其中佳品公开刊刻，大大推动甲骨文研究，赢得藏家们尊敬。

刘鹗曾多次向庆亲王奕劻行贿，奕劻亦不信刘鹗是汉奸，风声一度趋缓。

未能逃脱命运的安排

刘鹗以为风头已过，便从租界搬回家居住。没想到，袁世凯令亲信何黼章赴江苏捉拿刘鹗。端方见何黼章来，在衙中留他喝酒，私下派人给刘鹗报信。何与刘有旧，佯作不知。

第二天，何黼章去刘宅抓人，没想到刘鹗竟然没走。原来端方的人报信时，刘府人称刘在睡觉，不许打扰，刘鹗因此落网。

清廷给刘鹗定的罪名是“违法罔利，怙恶不悛”，未言刘鹗具体犯了什么罪。有人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刘鹗私买官仓大米赈灾，但当时买米者很多，均未被追究；还有人说，刘鹗帮洋人买地，属汉奸行径，可他的合伙人未受影响，何况并无洋人参与。

刘鹗家族中传言：刘在山东治水时，与袁世凯同在张曜幕中，二人有误会。但证诸史料，袁当时是吴长庆幕僚，后去朝鲜，未与刘同事。

还有一种可能：刘鹗在清廷的内线高子谷、钟笙叔向日本出卖绝密情报，令袁世凯大为恼怒。刘鹗被捕后，日本公使伪造刘的欠条，要清廷暂不发配，让刘还了债再去，被清廷拒绝，从中可见刘鹗的能量。

刘鹗未按制度到京受审，而是被直接发配到乌鲁木齐，同批犯人中有邓颖超的父亲邓廷忠。1909年8月，刘鹗突发脑溢血辞世，年仅51岁，几天后，同批人获特赦。

辛亥后，刘鹗后人多次申诉，要求收回浦口土地。1934年，蔡元培先生对刘鹗的儿子刘大缙说：“这冤案，由我替你向国民政府提出解决。”因浦口故地被商埠占据，政府只好另给刘家一些土地，对于刘鹗，却始终未“明令昭雪”。

（原标题：刘鹗：养天下之梦 终成泡影）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