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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华语诗坛泰斗洛夫去世 敬重厨房的任性顽童

2018-05-10 10:00 编辑:TF0328 来源:北京晚报

温哥华3月18日晚,风急雨骤。我关上窗户,回头惊见iPad微信视窗跳出一行洛夫去世讣闻!那一刻我不敢打电话去向洛老夫人陈琼芳师母求证,疯了似的拨通才去看过洛老的诗友的手机,惊愕错乱中似要抓住点什么,却是一片忙音。再看微信里,洛夫先生过世的噩耗和悲悼已经替代李敖刷屏。

作者:宇秀(诗人)


洛夫(1928—2018),世界华语诗坛泰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者、中国最著名的现代诗人,被诗歌界誉为“诗魔”。主要诗集《无岸之河》《漂木》《魔歌》《石室之死亡》《昨日之蛇》等。 李新摄

自去年为洛老和师母饯行的那顿晚餐之后,近一年来时时担忧可能发生和心怀侥幸不要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可是半个月前他留在微信里的语音还有着温度呢……去年6月5日洛夫先生九十寿宴的情形尚清晰如昨,痖弦风趣地致辞称“我哥”洛夫不过是“芳龄九十”的笑谈还在耳边。眨眼大师就驾鹤西去,人生真是这般无常?

1 饯行的晚餐上,任性的顽童

那天寿宴上,洛夫与夫人切过蛋糕之后,在众人祝福声中提前离席,当时得知他们夫妇原定9月返回台湾定居的日期突然提前到寿宴之后的6月9日,心中不由讶异。他们临行前,我邀了几位与洛老夫妇相熟的好友立宏夫妇、姜佳俐,还有正好在温哥华的台湾诗人方明一起为其饯行。

那天傍晚洛老夫妇如期而至,我暗暗吃惊他明显的消瘦和疲惫,不过与寿宴才隔了两天!师母悄悄关照我今晚点菜尽量清淡,说是医生叮嘱。谁知人声熙攘并未影响洛老的听觉,老两口小小争执了一番,洛老像小孩子一样固执。和洛老一起吃饭N多次了,我知道他的口味和脾性,在吃上他是执拗的,对自己的口味颇为坚持,就像平时对不顺眼的人事他不会曲意逢迎,甚至懒得寒暄。那天他想点红烧狮子头,师母悄悄跟我说他现在不能吃肉。我就点了清蒸鱼,洛老其实想吃红烧鱼。我本来点了白灼斑点虾,但洛老要吃油爆虾,虽然师母一脸的不同意,而洛老一脸的坚持,我央求师母最后还是随他愿点了油爆虾、腌笃鲜,油焖笋,当然还有小笼包。洛老居然还想吃油条,可惜人家晚餐不供应。有次在这里午餐,一根大油条被剪成若干段,洛老先夹走一段,师母和我都不鼓励他再吃,毕竟是油炸的,但剩下最后一段时,洛老说那是他的了,说着就伸出筷子夹走了,那神情真是可爱得像个任性的顽童。

那顿上海菜晚餐,尽管油爆虾、腌笃鲜并不怎么正宗,但洛老特别开心,吃兴和谈兴皆浓,事后看当时餐桌上的照片,洛老均笑逐颜开。记得席间大家聊起我刚卖掉的泰式餐馆——那也曾是洛老心仪之处,立宏说这下你可以专心写诗了,我说正犯愁下一步生计,哪敢专心写诗啊?洛老带着浓重的湖南乡音立刻接上话茬说:“光写诗那是要饿死的!”一桌人哄笑起来,洛老自己也笑不可支,或许他想起当年和张默、痖弦三人办《创世纪》诗刊,时常进出当铺,以典当自己的衣物换取印刷费,等下月发了工资再把衣物赎回来。听说洛夫的一块手表进进出出好几回,幸好当年有英文翻译之长,令他有一份稳定的薪水。他曾在《生活》这首诗中写道:“昨天,云很低/ 朋友向我索酒/ 他说醉后的天空会变得很高,很蓝/ 然而,抽屉里只有卖不掉的诗……”

2015年10月在深圳获“扶正诗歌”终身成就奖 章迈供图

2  错过的历史性送别

为洛老和师母饯行两天后的6月9日,一整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埋首三千行长诗《漂木》里。此前,洛老在温哥华的老友、资深媒体人丁果先生约我以“洛夫和漂木”为主题写一段文字,作为即将在温哥华举行的“诗与音乐的飨宴”漂木文艺晚会的一份致辞,同时也是给九十华诞的洛夫先生的一份贺礼。在短短三四百字里要写洛夫与漂木,这真是一个太大的题目,好怕自己不胜负荷。然而,这一天我的心却被一股激情与悲壮的感觉夹击冲撞着。

这一天,洛老和他的夫人——被许多年轻的朋友亲切地称为“莫妈妈”的师母,将彻底告别他们在温哥华居住了二十一年的、被诗人命名为“雪楼”的独立屋,告别一大批热爱他的粉丝,告别如我等被他关爱着的诗坛晚辈和忘年之交,登上飞赴台北的旅程。我知道洛老此去不再如以往只是探亲旅行小住一阵,过些日子又回到温哥华来,我们又可在一起把酒言欢,品味美食,谈诗论艺。不,我心里很清楚洛老这一去,我将不会再有机会在温哥华为他接风洗尘了。他在温哥华的房子已卖掉,想到不久将有一个与诗无关的人代替诗魔成为那栋房子的主人,心里说不出的无着,“雪楼”终成回忆。

我默默地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阅读大师渐行渐远的“漂木”,以如此悄然的方式默默为他送行。不知不觉西边窗子射进的阳光已被黄昏一层层地吃掉,房间黯然下来,我起身拧开台灯,一种特定情境中的思绪打开了灵感的闸门,我立刻把涌上心头的话语飞快地敲击成屏幕上的文字:“……虽然诗人今日离去,开始了他称之为第三度流放的重返亚洲,但只要太平洋涛声依旧,他留下的‘漂木’ 将继续在温哥华海面上冲浪,并成为大海身体里一根永恒的骨头!”

写到结尾这段,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由分说奔往机场。我家离机场很远,当时我先生回国了,我不开车。晚上回来可能赶不上轮渡,所以借此前的饯行晚餐以作告别。可是就在洛老他们登机进入倒计时,我无法忍耐住想再见洛老一面的冲动。然而,我等错了位置,错过了历史性的告别。伤感而茫然,唯舔到流至唇上的泪。

这是我第一次在温哥华的深夜独行户外,晕晕地坐在返家的车上,车厢空荡荡的,心也空荡荡的。这时微信私聊里传来洛老和师母的语音留言。先是听到洛老的声音,他在跟师母说:“是秀秀,秀秀!” 接着是师母的声音说她和洛老已经在候机厅里休息,老人家又埋怨又疼惜地怪我怎么来机场不跟他们说一声啊,然后安慰我说她和洛老会在台北等我去玩。

第二天,我收到了师母的语音留言,说洛老和她已平安抵达台北家中,一路顺利,请放心。最后还不忘说等我去台北。我在微信里跟丁果说起机场没能见到洛老的不祥预感。丁果说我的感觉是有道理的,他证实了我最坏的猜测,令我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啪嗒碎在iPad显示屏“肺癌四期”几个字上……而他在九十寿宴上,居然为每一位到场嘉宾准备了一幅亲笔书法,让我至今想起来落泪的是这些书法是他在得知自己已身患绝症体力急剧衰退时一个字一个字写下的,那天参加寿宴的有一百人左右,写一百幅字,这得多大的体力消耗啊!寿宴前,师母曾跟我说,洛老要借他生日答谢这些年在温哥华的许多关心爱护他的朋友。那天的寿宴除了文坛和新闻界朋友,还有许多是普通百姓,包括他平日经常叫外卖的小餐馆师傅。

自从在温哥华第一次见到洛老,至今已有十五六年了,见过各种场面上的洛夫先生,印象最深的却是他在餐桌上享受美食怡然自得大快朵颐的样子。在哀恸之中,除了把眼泪置换成诗行,我写不出逻辑清晰的文字,而我更愿意回想和老人家多次聚餐的情形,仿佛他依然在人间烟火中,依然大口吃红烧肉,依然一两盏小酌配着家乡的尖椒炒腊肉、依然仔细专注地剔着那些细小的蟹肉、留下空空的壳。

3  诗文到美食的私交

十年前,我和丈夫在当时鲜有华裔的西温哥华海边大道开设了一间以玫瑰为主题的泰国餐厅, 如今想来非常后悔经营多年竟不曾邀请洛老来吃一顿饭,甚至从未主动告诉他我有一间餐厅。其实,不是我不想请,只是感觉自己与大诗人的关系,达不到可以请大人物来“陋室”做客的那份交情,再说小店离洛老家非常远。直到几年前洛老主动加我微信好友,我们才从诗文到美食有了密切的“私交”。洛老是湖南人,去台湾大半辈子依然不改嗜辣的口味,泰国菜也辣,却风味不同。对于食物和诗歌,洛夫都不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是积极的尝试派。

2016年9月,海外华文女作协游轮双年会在温哥华集体停留,登船前的晚宴安排在我餐厅。没想到洛老和师母也兴冲冲地赶来了。我在门口迎上他们,夕阳给洛老的银发撒了层金箔。师母说,本来没打算来,可一听是你这里,他就要来!

我印象中洛夫在公众场合的餐桌上,并不大会主动引发话题,甚至很多时候是沉郁寡言的。但他平易随和,加上陪在一旁的夫人热情爽朗,所以温哥华许多人都能上网晒一张与大诗人的合影照。我想作为当代最具影响力、最著名的诗人,洛夫可能是与老百姓合影最多的一位。那天刚一落座,洛老就被众女性团团围住拍照,师母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众星捧月”了,只管陪着洛老让大家拍个尽兴。但是洛老终于忍不住说:“你们快点啊,我的笑快没电了!” 我知道,其时洛老是肚子跟他提意见了。这回不比他平时来这里,我可以笃悠悠给他介绍每一道菜品,边吃边聊,从美食到诗歌。这场晚宴实际到来的人数比预订暴增一倍,全场水泄不通,连户外露天茶座也无虚席。我根本顾不上跟洛老和师母多说一句话,忙得像打仗。由于晚宴组织者临时插播了其他活动,令晚宴推迟了近一个钟头,而晚宴后的演讲在另一预订场地却必须按时开始,于是众人尚未吃完就匆匆离席赶赴下一场地。满场杯盘狼藉,而洛老却如置身于一场激战后的阵地,岿然不动,还吩咐把邻桌上没来得及动筷的菜端过来。师母则催促:“洛夫,别吃了,人家都走了!” 洛老却说我还没吃好呢!我赶紧劝师母不急,会场那边要演讲的人排着队都不够时间,洛老就不要去了,反正已经跟大伙见过了。洛老好似得了救兵连连点头:“对对,我不要去开会,我不要讲话。” 师母就“哎哎”地坐一旁等他把最后一道酒糟汤圆也吃光光。原本以为洛老那天不是被拉着合影,就是埋头吃喝,哪里还注意到我这个跑堂的?心里暗暗忐忑,今晚可是怠慢了老人家!然而当晚打烊后,收到洛老一条微信:“今晚你打了一场大仗,比写一首诗难多了吧!” 别看洛老表面不多言语,却是心知肚明,什么都在他眼里呐。

洛夫与夫人摄于温哥华菲莎河岸。洛夫先生忘年交章迈供图

4 美食搭上了诗人灵魂的羽翼

一个非常接地气的诗人,但又是超脱于现实的,他好像长着一身羽毛,虽然常常身处世俗,可轻轻一抖,好像鸟儿一拍翅立刻就把身上的雨水和尘埃抖搂掉了。洛夫的性格中虽然有孤傲之气,但从不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对美食的热衷或许是他与世俗生活密切关联的、与其生命感知最为贴近的途径之一。他的诗歌写作偏向于从多个层次去探讨生命的本质与内涵。他认为,“诗人不但要走向内心,探入生命的底层,同时也需敞开心窗。使触觉探向外界的现实,而求得主体与客体的融合。”这种主客体之间的融合,是他诗歌写作的一条秘径。古今中外的大诗人大文豪几乎无一不是美食的饕客,即使杜甫写下的最悲愤的千古名句,也是没有离开吃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食物对于感官的冲击是全面多层次的,诗人和音乐家都喜欢用味道来形容作品给人的感觉。

洛夫属于不能一日无肉的人,但他到底是诗人,“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苏东坡肉与竹的荤素饮食美学在他诗里也不乏体现,可能洛夫自己并非有意为之,但白纸黑字的诗行已是明证,如《湖南大雪》中,他这样写道:“下酒物是浅浅的笑/ 是无言的唏嘘……/是一盘腊肉炒《诗美学》/是一碗鲫鱼烧《一朵午荷》……”

我敢肯定洛夫诗里鲫鱼一定是红烧,那红烧的鲫鱼与荷叶相配,好有色相!诗美学何等雅致素净,却要配上炒腊肉!这一句不仅透出洛夫美食方面的趣味,也呈现了作为诗人的洛夫既有贪恋炒腊肉的俗家生活享受,却又在世俗美味中并不沉溺,反而能激发诗美学的灵感。虽然他不像苏东坡那样直接写美食,甚至下厨烹饪,而留下诸如“东坡肉”、“东坡肘子”之类的名馔,但洛夫在诗中却从来不曾忘记“吃喝”。即使禅意十足的小诗《金龙禅寺》描写沿着白色石阶生长的羊齿植物,洛夫用了一个“嚼”字,生动妙喻,令诗中景物立刻活灵活现——“晚钟 /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在这首脍炙人口的禅诗中,一个“嚼”字,写活了禅境,令寂静中有生机。

每每看着洛夫在美食中专心致志的模样,我就会想到他的“与物同一”的写作观念,他餐饮时就完全沉浸在食物里,少有高谈阔论,痖弦说“他在他自己的思想里”。洛夫的入世与出世,在美食的享受中自由切换,他对食物的滋味有超乎寻常的敏感,而吃又给予他独特的灵感触发。他的夫人在洛老的朋友和文人圈里是有名的烹调师,煮得一手佳肴。殊不知她新婚时,用师母自己的话说“厨房分数为零”,还是洛夫手把手教她的。洛夫教她的头两道菜就是红烧肉和番茄炒蛋。洛老说他自己其实也没做过,就是琢磨着吃过的味道,把自己琢磨的教给太太。

我相信一个对吃那么敏感的诗人,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将这份敏感带入文字。总是觉得那些食物在洛夫津津有味地咀嚼中,搭上了诗人灵魂的羽翼,被幻化为某种意象而成为他诗歌里超现实主义的惊艳。他的确常常把对食物对饮酒的感知引入诗句,使那些字句充满滋味、气味、温度,给予读者在视觉、听觉和味觉上的通感享受。“美食当前,请用请用/ 剔骨头的动作/ 使全身的零件乐得吱吱发笑/ 我们内心却嘿嘿连声……” (《漂木》第二章《鲑,垂死的逼视》)。饮食的滋味与美妙经过诗人的味觉与大脑,便成为洛夫诗歌中来自人间烟火的具体,却又超拔于平庸世俗,升华为令人惊叹的意象,并使其隐含不可言说的妙义。我们司空见惯的几种水果,在洛夫笔下竟如此别开生面:“……西瓜。青脸的孕妇/ 凤梨。带刺的亚热带风情/ 甘蔗。恒春的月琴/ 香蕉。一篓子的委屈/ 地瓜。静寂中成熟的深层结构/ ……”

5  暴风雨前的家宴,诗的秘密

也就在洛老说的“打了一场大仗”后一周吧,在温哥华的一个多元文化创意写作节上又和他相遇。彼时,洛老夫妇返回台北定居的机票已订好。我跟他说在他家附近选一家餐厅为他送行。不料洛老说:“外面都乱哄哄的。还是你那里好,我要去你那里!” 我说太远了,我也没空去接您呀!洛老马上说:“ 你那么忙,我怎么会要你接我?我自己会想办法过去!” 于是我们在微信里确定了10月12日晚在玫瑰泰餐厅为他和夫人准备一个家宴。

那是2016年秋季温哥华最后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天气好得出奇,没有一丝令人忧虑的风,虽然天气预报连连预报有暴风雨,可海边的街市、行人、和溜达在人行道上的小狗,都被笼罩在玫瑰金的暖色里,毫无暴雨迹象。洛老和我一整天就在微信里围绕着暴风雨“打乒乓”,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有。想像得出洛老时而去看看他家窗外的天空,时而又去查看天气预报,时而微信我,像个特别想出门,又有点害怕的小孩子。最后还是被洛老和我共邀的客人“温哥华名嘴”丁果先生一锤定音:暴风雨要在半夜才来。于是,就收到洛老微信说:我们出发了!

一个多钟头后,洛老夫妇一行数人来到餐厅,加上丁果和我,一共有七位,最后拍照时,大厨加入,便有了八个人的“全家福”。那晚,美味佳肴伴着大诗人的诗意酒兴,一不留神,被我问出了《因为风的缘故》背后的秘密。这就是后来洛老在《为你读诗》公众号上朗读这首诗时,讲述的这首招牌诗的成因,原来是被太太逼出来的……听洛老亲口讲述被逼过程,一桌人哈哈乐翻了,师母还一旁嘟囔着“是的,他写不出了,我就不给他做生日”, 好像又回到当年。满满的情趣,满满的回忆。如今大诗人离去,这满满的一切如何承受?我闭上眼,让时间倒回到那个晚上。

头一道少不了泰国的酸辣汤,在冬阴功和椰奶鸡汤之间,洛老更偏爱后者。这天大厨特意煮了一道椰奶龙虾汤,用鲜活的太子龙虾炖煮,浓郁鲜香。洛老连喝两碗,啧啧称赞“这汤很鲜!” 除了椰奶汤,洛老来小店,每次必吃黄咖喱蟹,虽早已不是初次品尝,他还是忍不住连连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蟹!” 还不住地叫师母“你多吃点,回台湾吃不到了!” 与美味邂逅,大诗人尽显孩童天性。连我家大厨都说,难怪洛老年届九十,诗兴不减,他喜欢吃啊!大厨常说一句话:对吃没兴致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也干巴巴的。这话确有道理呢。那晚的鸡肉生菜包、青木瓜沙拉、泰式老虎白灼虾配厨师现调酱料、蕉叶菠萝鳕鱼、尖椒苦瓜爆炒猪颈肉、菠萝海鲜炒饭,还有为他特别做的上海红烧肉,都令他大快朵颐,畅快尽兴。他后来微信我说:暴风雨是吓唬人的!我说是被洛老吓住了。就像他笔下那个背了一布袋骇人意象的、瘦得犹如一支精致狼毫的书生李贺突然出现,“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

而就在“家宴”后翌日,暴风雨真的来了,一连十几天都不罢休。而在风雨声中我收到洛老微信来感谢,称大厨是“厨房的天才,掌勺的诗人”,还幽默地调侃我 “你一家俩诗人太挤了点吧!”

我知道洛老对厨师的敬重是由衷的,除了他爱吃以外,还因为他家里就有一位陪伴他一辈子的“御厨”——夫人陈琼芳。他说他自己总是在书房忙,太太总是在厨房忙,“我们两个各忙各的房事”。

图片来源:版面截图

6 他诗里的吃物,可摆一桌盛宴

幽默调侃的话音尚在耳畔,斯人已逝。

在今年4月11日台北洛夫遗体告别仪式前一天,师母对着我和几位到洛老家吊唁的亲友悲伤地说:“我围着洛夫转了一辈子,现在他走了,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听者无不动容。洛老家的客厅,暂时布置为灵堂,而洛夫的书法字迹、魁梧的身影、平和的笑容充满了整个空间。他的遗像前摆放着生前喜欢的食品和刚刚从厨房端出的菜肴。

第二天的告别仪式上,我手持一朵粉色的玫瑰跟着瞻仰遗容的队伍缓缓地绕着棺木行礼,将玫瑰花轻轻放在洛老身边。看到躺在棺木中消瘦而安详的洛老,他的唇上有些发紫,可能是受冻了吧,好想轻轻地唤醒他,好想对他说:我要把那壶茶换成酒,给你暖暖身体,不管这酒是不是太过烈性,不管它是否伤脾伤肝伤胃,来他个一醉方休!就像洛老你当年唤李贺一样: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 / 从历史中最黑的一夜/……”

记忆中洛老并不胜酒力,一两盏而已,而且师母也“监管”着,“不喝酒,喝茶吧!” 这一点,洛老很听话,好好,喝茶吧。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酒的感受和把酒引入他文字的热情,最著名的要数《与李贺共饮》和《湖南大雪》了。他在散文《诗人与酒》中有一段谈及酒在李白诗歌中的分量,极其生动,“他的《将进酒》字字都含酒香。如果把他所有写酒的诗拿去榨,也许可以榨出半壶高粱酒来”。套用洛夫的话,我得说,如果把洛夫诗歌里写到的吃物拿出来上桌,可以摆一桌盛宴呢,而这盛宴却是五味俱全的人生挽歌!泪眼蒙眬中,想起他和师母去年三月从台湾回到温哥华时发来的微信:“等时差差不多了,再去看你,谈诗和吃徐先生的厨艺(尤其是沪式红烧肉),人生乐趣不过如此。洛老”。

这段话,我一直保存在我的微信里,那个依然保留着洛夫头像的“微信好友”,每次翻看就仿佛他又要回到温哥华了,我只不过在等待他倒倒时差。

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把这个意思举一反三用到诗人身上,饥饿便难以有形而上的思考。在洛夫近七十年的诗歌创作中,写尽了人生种种体验和感觉,但我从未在他诗里读到饥饿感,而有的是酒,是下酒的菜肴。即使在他纵横宇宙、穿越历史、超拔俗世进行哲思的书写,却毫不抽象虚幻,人间烟火中食欲和情欲的种种地气充沛的意象不时地升华着、也不停地解构着他的哲思。即使在宏大的叙事中他的笔触也时常出人意料地落入人间烟火,比如他在《漂木》第一章就这样写道:

“ 今日午餐的瓷盘里的

只是一根

丧失飞行意愿的羽毛

我闲闲地端起酒杯,看着

一把古剑穿越历史

…… ”

棺木中躺着的洛夫,或许只是他的躯壳托身给一根丧失飞行意愿的羽毛,而真正的洛夫早已穿越历史,在另一个我们凡人暂时抵达不了的世界里遨游。

2018.04.27凌晨草于温哥华 28凌晨修订

(原标题:洛夫大快朵颐而超拔于人间烟火)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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