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4日讯,初春,中午,廊房二条。晴天,平房影子下面,两只小猫盯着一辆自行车,大概是在叫板——“有本事骑一圈啊。”“有本事你丫骑一圈啊。”都没本事。有本事看看廊房二条路北那堵墙,到现在,都tm折腾得有六七年了,廊房二条还没弄出个样儿呢。至于旁边的前门大街嘛,不说也罢。
自从去年秋天正阳书局离开,这里……没剩下太多的文化味道。廊房二条,曾经南城文化最繁荣的地方,胡同味儿最浓的地方,老字号最多的地方,却被中原腔、南方腔的“炸酱面”吆喝声,已经占据了很久很久。爆肚冯家是正经的北京小吃,人家并不吆喝。
“我觉得这个事儿,政府应该拿出办法。出个措施,让北京人在这做买卖,把饭馆小店的伙计,都换成北京人。咱不是不让外地人干,大家都可以做股东,但是服务员都用北京人。”
说这话的人,是“二条杂货铺”的掌柜的,孟东明先生。桌上一瓶绿牛二,一盘卤肉和卤下水,一碗花生米。景泰蓝的大碗中,几个小金鱼抻着脖子拼命喘气儿。坐在桌子旁的孟东明和房东,抽着烟聊着天儿。
一顿安生饭,基本没有客人进来,进来的也都是走马观花看看,不用起身照顾生意。
这个二条杂货铺,怕是廊房二条乃至前门大街边上,都找不出来的店铺了。说是杂货铺有点儿谦虚,店里面摆着数不清的景泰蓝、老工艺品、搪瓷、茶色玻璃杯、玩具小钢琴等等旧货。
2008年奥运会前,孟东明从城南旧货市场把店搬到了这里,因为当时城南旧货已有拆迁消息。至今8年过去,这个看似冷清的旧货店,日子过得也并不难。
“没看着钱,我们这一行生意,全都铺在货上了。”孟东明说。
孟东明,今年53岁。20年前他是一级厨师,自己开过饭馆。前些年在延庆永宁长租了一个小院,要办自己的“博物馆”。哦?展出什么?店里的景泰蓝?不,别着急。
孟叔的父母老家都在河北,大约是1944年,11岁的父亲与15岁的母亲结婚了。早婚除了风俗,还有一个原因——当时还是乱世,父老乡亲们都纷纷让儿女早成家,以免被抓壮丁,或是被日本鬼子欺负糟蹋。
50年代初,孟叔的大爷去了朝鲜战场,父亲则来到北京的花市,办起了一个作坊,专门生产灯笼穗。1956年公私合营,这个小作坊并入了北京手帕厂。
1963年,孟东明生在陶然亭游泳池旁边的一个平房小院里。小时候的印象已经不算深刻,但他记得同院的一个上海籍老人,大概是个裁缝,站在院里子被批斗,老人的肩头被压上城砖。后来这个老人被斗死了。
而孟叔的父亲,则因为作坊规模没有达到“资本家”的级别,被定为“小业主”,基本平安地度过了文革时期。“当时的规定,大概是雇用工人不太多,就不算资本家。”
孟叔的小学在太平街小学度过。陶然亭游泳池二分钱门票的时候,学校会组织孩子们一起去上游泳课。
当年游完泳,没有热狗吃。呵呵。陶然亭游泳池的热狗只能算是80后记忆里的经典。
陶然亭游泳场。图片据说是来自1959年的《新中国儿童》,可能是本画册或杂志。蘑菇池的样子还真和记忆中一样。
初中、高中则在62中学,高中的孟叔学习成绩不错,被分在了高考班里。1981年高考之前,社会上的单位来学校招工,孟叔父亲所在的手帕厂打算将他招走,当时这算是照顾职工子女的常见做法。
孟叔便去了,到郊区建设新厂房,做了个木工。
接着学校老师找他父亲,劝说父亲让孟叔参加高考。孟叔回到了学校,但并没有考上本科,而是上了当时大概是第一饮食服务局的专科学校,西餐专业。也很不错,当时的厨师专业,每年120个毕业生,并且对口分配到局下属的北京“八大饭店”做厨师。
更重要的原因是,学这个专业,每个月还能有16块5的补助。
当时的厨师教育,在孟叔看来是非常“正规”的,“没经历过的人他不懂。”什么叫正规?从外行的观点说,甭管您做西餐还是中餐,无非是个色香味儿俱全吧。然而当年孟叔是从“细菌”学起的,食品要干净,大肠杆菌到达一定数量,就会导致人拉肚子;金黄葡萄球菌如果超标,那就是拉痢疾,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既然你是厨师,你得懂得如何保存肉类吧?咱也知道,当年那条件,不像现在遍地冰箱冷柜。你得知道怎么分辨肉类新鲜不新鲜吧?类似的基础课还有关于食品的性质和营养。“比如说莴笋和油菜,这两样菜都属凉,小姑娘来例假的时候,就要尽量少吃。”
那色香味儿呢?80年代初,咱还都跟土鳖似的呢,能做出像样的西餐来吗?这最重要的问题,孟叔倒是一句话带过,“那都是外国厨师给我们上的课。”
毕业之后,孟叔分配到王府井的和平宾馆做厨师,干到了1997年,已经是一级厨师。改革开放人们富起来,“吃点儿好的”那是最基本的需求,因此厨师行业当年非常受欢迎,像孟叔这样科班出身、有大饭店经验、干过十多年的人,社会上月薪万元难求一人。
在朋友的邀请下,他从宾馆辞职,到山东为朋友的酒楼当了一年厨师长。次年回到北京,在南四环路旁开了一家饭馆。说来有趣,这是个什么规模的饭馆呢?
“投资1200块钱。”一个月房租400块钱。这个饭馆干到了2003年非典时期。“没人了,雇的人都回家了。不敢再留,要是真出个病人,负不起责任。”
这个一级厨师的专业之路走到这里就停止了。似乎挺光鲜的啊,可是怎么感觉最后这职业生涯那么不靠谱呢?
那就对了。因为爱收藏。爱收藏的人很多,但玩法是不一样的。
孟叔基本上成长在文革的环境里,说起为人处世,他至今心有余悸地认为,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东西,很多都可能是过眼云烟。
房东大叔在一旁说,当年的廊房二条里面,有木头的电线杆。这种电线杆在胡同里常见,一般都会绑在一根方形的水泥柱子上面,防止根部朽烂后倾倒。就在那根方形水泥柱子的中央,会有一个上下连通的、比拳头略大的孔,“里面都是金银镯子首饰。可是,没有孩子敢去捡。”
然而孟叔仍旧被“工艺”所吸引。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一些母亲出嫁时候的嫁妆首饰,非常精美。细想起来,他的父母亲都是手艺人,并且小时候居住的陶然亭游泳池旁边,紧挨着北京首饰厂。在厂门市部里,他曾见到过一些工艺品、玉雕;后来工作在大饭店,更是随时可以到旅游商品部,浏览一下那些精美的宝贝——
改革开放初期,咱们的工艺品对于外国人来说充满了吸引了,并且,货真价实啊。
手里有点儿工资,他就开始到各个旧货市场转悠。前门西河沿到宣武门,楼南边与平房区之间的那条小街便会有很多小摊;崇文区的白桥,后来的什刹海岸边。潘家园大土坡?那是后来才有的。
当年这工艺品没什么假货,不用怕被坑。他花12块钱买过一个镀银的小镜子给女儿玩,这个镜子他一直保留着。景泰蓝也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外国人很喜欢景泰蓝,比中国人重视这个东西。”他至今觉得,景泰蓝如今的市场地位,被国人自己践踏了。“我买过一些景泰蓝,都不贵,有些民国到清末的东西,比起瓷器便宜多了。”他的店里很多景泰蓝,这些产品,大都是他从北京珐琅厂及一些倒闭的店铺中搞来的。别看现在科技和工业进步,仿制工艺不少,但是否精品,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前面说到2003年非典,他的饭馆停业。不久,他就到了鸭子桥的城南旧货市场。摆过摊,后来在进门右手边开了一家旧货铺。咱不说那是古玩店,不吹那牛,其一城南旧货市场虽然有些古玩,但整体档次不算高;其二,他也看不懂那些瓷器啥的高端货;其三,收藏的理念不一样。
“前些日子,有大学生来我店里,我们就聊起来了。”当时他店里摆着几个绣花鞋垫儿,孟叔就“犯病”了,拿着鞋垫儿对年轻姑娘一番“教育”:
你看这东西,无非是从电影、电视里面,有过去妇女纳鞋底子的镜头。电视剧里面,一个大男人,拿着母亲或是妻子做的一双鞋,感动的跟什么似的。
就这个情节,你理解吗?
孟叔理解。“小时候,我的鞋就是妈给做的。那妇女拿针纳鞋底子,先得在头上蹭,”为的是让头上的油润滑这跟针,“接着使劲往鞋底子上面捅,顶针都顶不动,得用牙咬住了针,使劲往外拉。一双鞋做下来,嘴磨破了,手指头都勒变形了。”这才仅仅是纳鞋底,后面还得上鞋帮呢。
这双鞋,你舍得穿它过水坑?“下了雨,街上积水,那得把鞋脱下来,抱着从水坑里面蹚过去。”
电视里大男人抱着一双绣花鞋垫或是一双布鞋哭,我们年轻人岂能明白它的含义?
如此越是困难的时候,却还要讲究一点儿“工艺”,绣上花儿。孟叔看得到,一双鞋垫后面,生活的艰辛。
所谓收藏,到底收藏的是什么呢?
最珍贵的收藏不是文化,而是我们的记忆。所谓文化,那只是我们给收藏本身披上的一层外套,文化遮盖了很多东西,也许不幸遮盖了我们的青春年华,也许只是遮盖了百万千万元的价格。
可是,为什么我们总要去关注“文化”,而不是关注“人”呢?
在城南旧货市场几年,他也做裱画的生意,“他手巧着呢,什么都会。”这是房东先生的话。
2008年,城南旧货已经有了拆迁的消息,于是那一年孟叔从城南旧货市场出来了,到廊房二条找门脸房。当时,廊房二条的几间门脸房空着——因为2007年廊房二条开始改造,具体请参考这篇文章曾几何时 廊房二条离开了北京。
溜达到这里,遇见了今天的房东先生。俩人一聊,北京人,靠谱儿,就这么定了。于是2008年奥运会前,“二条杂货铺”正式开业。
守着前门外八大胡同等等平房区,有居民搬迁啥的,他都会去转悠转悠,常常收获颇丰。慢慢也有点儿小名气,还有人把自己觉得是鸡肋的旧货,主动拿到他这里处理掉。现在,带着新的理念,收藏回忆的人逐渐躲起来,那些东西会被很多人接受。菜市口大吉片拆迁的时候更是如此。
至今又是将近8年过去,房租一个子儿没涨。不得不说,这是北京人之间的生意。当年俩人算不上知根知底儿,3000多块钱租下来也许不算便宜;但这么多年过去,北京地价房价租价翻了跟头,但房东先生却始终没有提过涨钱的事儿。
话说回来,这廊房二条的北京生意,真跟想象中不一样。守着前门,就说这廊房二条一直闹改造,人也不算少——至少它还是一条大名鼎鼎的胡同。
然而,进店的人其实并不多。这几天天气挺好,孟叔的店就是不开门,只是在门上挂一个“营业”的小牌子。因为真正有心看看东西的人,一定会“主动”进来的。
你以为,在前门只能看到旅游纪念品?原来这里别有洞天。
你以为,这就能吸引游客?跟孟叔聊这两个小时,进出三拨人,什么都没买。
你以为,什么都没买就挣不着钱了?毕竟这是收藏品店。
你以为,收藏品店卖一样东西能吃一两年?我问了一下,30块钱的东西,孟叔“要价80,当然还有划价余地。对待北京人、外地人、外国人,都一样。学生还有优惠,给人家再让点儿。”
不得不说,收藏,民俗,怀旧,这既是个文化的圈子,也是个名利场。很多看似文化的人,其实只为了顶着一个名头,捞那点儿外快。“城南旧货市场还在的时候,我会去收东西,加价卖出去。挣的就是我知道这个旧货市场,你不知道这个旧货市场,其中的差价。”
能把这些帐算出来,说出来,看来孟叔心里是坦然的。
卖出去的东西本来都算不上古董,也不会很值钱,因为他店里的那些“收藏品”,说到底就是“旧货”。收藏品和旧货对于像孟叔一样的玩家来说,有着明显的区别:如果仅仅是收藏,那么一定是希望收藏品升值;而这里那些“不实用”旧货,人们把它买回家,更看重的是一份感情。升值与否,并不重要。
说来可笑,如今找“感情”,很多时候只能“花钱”才能办到。无论多少钱,这就是文化之都。
小店年年有余,几万块钱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见不着什么钱,都变成货底子了,开头已经说过。
孟叔已经在延庆永宁租了个小院子。他下一步打算是:开咖啡厅和“博物馆”。其实他的收藏还有一大块,就是旗袍。这也是极具中国特色的东西,看似旧衣服,其实不仅有工艺,更有劳动人民的智慧,当然还有一个藏家的眼光。
至于咖啡厅,“就是一个茶馆儿。永宁是个古镇,据说里面有43座庙,很多有意思的历史。我想,把那里的老人都吸引过来,免费喝茶聊天。我想听他们给我讲讲故事。”
这想法有点儿……不着调了。孟叔的媳妇,咱得叫婶儿,她一个月有点儿退休金,虽说女儿已经上班不用您当父亲的操心,可是,家计总得维持吧?
“大不了我不进货了,卖点儿东西维持呗。那地方地租很便宜,偶尔有个游客喝个咖啡啥的,应该不会维持不住。要那么多钱干嘛呢?”
又说到钱这个问题了。“儿女是你生的,你养的,但是你不能限制他们的想法,他们的发展。都说挣钱留给儿女,可都留给儿女干什么?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奔头儿。还有人说,攒钱为了看病。有那个钱,锻炼锻炼,养个好身体。拼命挣了一辈子钱却为了看病,这不就是有病吗?”
没错,有病,心病。“外地农村那老头老太太,一个个健康得很。咱北京的老头老太太,生怕搬家搬到郊区离医院远一点儿。成天一把一把的吃药,你不想想人那胃都让药给毁了,没有好的消化吸收,那才得得病呢。”
人都有一死。唯独好心情,才能活得长。如果真到了癌症,那就接着笑着面对生活吧。
在这方面,84岁的父亲是孟叔的偶像。老爷子时不常骑个自行车,从陶然亭游泳池旁边的家里到廊房二条,给他送饭来。去年他一下天没营业,带着老爷子去永宁小院住。老爷子也“淘气”,这个岁数,“他爬树。”
同龄人见他活的潇洒,求他“点化”。“放开手脚,想做什么就做呗。我们穷过,吃过窝头咸菜。你今天无论再做什么,你还能吃不上窝头咸菜吗?所以,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孟叔的超脱,有点儿奇怪。就像他说的,他生在困难时期,经历了文革,不敢说他的厨师事业有多大成就,至少也过了富足的日子。如今,他选择给自己关进四九城中央的一间小屋,当一个“错过了时代”的小店主。
他超脱了同龄人曾经面临的生存压力,却又超脱了如今年轻人都放不下的工作与收入的压力,甚至不把生死放在眼里。
二条杂货铺。聊聊天去吧,孟叔的“超脱”咱这笔下能写出的,不过九牛一毛。如果看上什么,悄悄告诉您,别着急,先去买绿牛二、花生米,找他聊半天儿。酒到三巡,聊高兴了……后面您懂的。
这不是耍鸡贼,这叫跟北京老爷们儿做买卖。
谢谢观看。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