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的《忆契诃夫》里,有段记述很扎眼:他(契诃夫)沉默一会后,突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说:‘不久前我在加斯普里看望过托尔斯泰,他还卧病在床,但照样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也说到了我。我起身告辞,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您吻吻我,’吻过之后,他突然把嘴唇凑近我的耳朵,用一种苍茫的嗓音快速地说:“可我还是无法忍受您的剧本,莎士比亚写得不好,而您写得更糟!”
作者 童道明
樱桃园封面
蒲宁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俄国作家,也是契诃夫的挚友,我们当然相信他回忆真实可信。这段文字之所以“扎眼”,是因为让我们吃惊地发现,莎翁和契诃夫这两位当今世界剧坛公认的经典作家,在一百年前竟不入托尔斯泰的法眼。
倒是高尔基更有眼光。他在1898年就发现契诃夫创造了新的“戏剧品种”,说他把“现实主义提升到了激动人心和深思熟虑的象征。”
新的戏剧文学呼唤新的戏剧艺术。也就在1898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创办的莫斯科艺术剧院应运而生。
1898年12月17日,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演《海鸥》,大获成功,成了一个彪炳史册的戏剧事件。一只飞翔着的海鸥后来绣到了这家剧院的幕布上,成了这家剧院的院徵,现在这家剧院还被称为“契诃夫剧院”。
1925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写作自传《我的艺术生活》在回顾《樱桃园》的创作经历时,情不自禁地作了一番戏剧畅想:
“时光流逝。永远迈步向前的契诃夫不会驻足不前,相反,他会和生活以及时代一起发展。”
作为小说家的契诃夫,早早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而契诃夫那诗意的散文化戏剧走向世界的步伐要缓慢许多。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之后,契诃夫作为20世纪现代戏剧开拓者的形象才逐渐明晰起来。
因此,我特别敬重那些远离俄罗斯疆土的先知先觉,他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便依赖自己超常的艺术审美力与人文精神,发现了契诃夫戏剧的美质。他们为数不多。在我们中国就有曹禺和焦菊隐这两位大家。
1936年曹禺写《日出》在追寻新的戏剧理想时,对契诃夫戏剧唱起了赞歌:
“我记起几年前着了迷、沉醉于契诃夫深邃艰深的艺术里,一颗沉重的心怎样为他的戏感动着。读毕了《三姐妹》,我合上眼,眼前展开那一幅秋天的忧郁……然而在这出伟大的戏里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发展,都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
1943年4月18日,翻译完契诃夫剧作的焦菊隐写了一篇长文,其中一段直指精致的契诃夫戏剧情调的文字现在读来还能让我们击节欣赏:
“契诃夫的作品,外形全是珠玑,内在又驻留着最纯的人类生活的抒情诗……还有哪一个作家比契诃夫更能把握住生活之律动呢?——那月明如水的深夜,那更漏的凄寒(《海鸥》),那斧声的丁丁(《樱桃园》),那一束一束干稻草的默默无言,枭鸟的哀啼,那大火的焚烧(《三姐妹》),那强印着悲哀的安详(《伊凡诺夫》),那伯爵大提琴的呜咽,那微叹,那半吐的词句,那忧郁的音乐,那静默……”
十年后的1952年,曹禺与焦菊隐在新成立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相遇。曹禺任剧院之长,焦菊隐任副院长,兼总导演和艺术委员会主任。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你能说北京人艺的戏剧文化基因中,就一点没有经由曹禺、焦菊隐潜移默化了的契诃夫的色彩和音响?
我想到了2006年李六乙导演请我给《北京人》剧组讲契诃夫的情景。六乙对剧组的演员们说,要演好曹禺的《北京人》,就需要好好了解契诃夫戏剧,还说,他这次排演曹禺的《北京人》,就是为日后排演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作准备的。
2015年,李六乙如愿以偿,他执导的《万尼亚舅舅》上演,一年之后的2016年,他导演的《樱桃园》又要搬上首都剧场的舞台。
这样,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便成了中国第一家将契诃夫的四大名剧——《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姐妹》、《樱桃园》全都搬上舞台的专业剧院。而北京人艺的濮存昕则成了演出契诃夫戏剧最多的中国演员——他先后扮演过特里勃列夫(《海鸥》)、维尔什宁(《三姐妹》)、伊凡诺夫(《伊凡诺夫》)、斯维特洛维多夫(《天鹅之歌》)、万尼亚舅舅(《万尼亚舅舅》)、罗伯兴(《樱桃园》)。这六个角色还都是六个剧本的男主角。
这让我联想到主演契诃夫戏剧最多的俄罗斯演员克尼碧尔,她是契诃夫的爱妻。联想到她因沉潜于契诃夫的戏剧世界而说过的一些充满情怀的话语。
克尼碧尔在《三姐妹》中演过玛莎之后,兴奋地写信给契诃夫说:
“我是怀抱着何等的享受来演玛莎的。……我终于明白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演员,我为自己弄明白自己,谢谢你,契诃夫!太棒了!!!”
而在后来写就的回忆录里,克尼碧尔又一次与大家分享契诃夫戏剧给予她的人生体验,她以为演契诃夫的戏,“就需要热爱和感受契诃夫,而更重要的是,应该像契诃夫那样地爱人,连同那个人的全部弱点。只有当心灵充满了这样的悲悯情怀,当你可以像孩子般地意识到生活的快乐,热切地希望生活,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走进契诃夫的剧本里去,去生活他的剧中人物的生活。”
这两年来,我也在不同场合听过濮存昕说契诃夫。印象是,塑造契诃夫的戏剧人物,似乎给了他更多的审视自己内心世界的美好时刻。2015年5月13日,在《可爱的契诃夫》新书发布会上,他说了一句后来被记者写进报导中去的话:“契诃夫让每一个人流露出自己趄诚的人性。”
两位钟情于契诃夫戏剧的演员,虽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但却都有颇为相似的心得体会。心仪契诃夫的人能心有灵犀一点通。
去年有几位七零后的女士看《万尼亚舅舅》,看得泪流满面。其中就有商务印书馆成都分馆的总编辑晓眉。她对《樱桃园》也充满期待遇,因此还想出本书与这个戏的演出做个呼应。
这本书的书名就叫《樱桃园》。除了契诃夫的这个剧本以及他对这个作品发表的相关言论之外,还收有斯坦尼拉夫斯基、克尼碧尔、李六乙和濮存昕等人的创作谈。
此书“编者的话”里说:“对照《樱桃园》的第一个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最新的《樱桃园》导演李六乙对于此剧的解读,就能更真切地认识到:契诃夫和他的《樱桃园》的确是在“和生活以及时代一起发展。”
较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今天的戏剧人可以用更为开放的眼光来审视契诃夫戏剧,可以从《樱桃花》中拓展出更大的、更具现代意义的解读空间。但真正热爱契诃夫的戏剧人,都能意识到:契诃夫总是在将自己的读者与观众引向精神的高处;他们都有这样一种信念:“通过研读与搬演契诃夫戏剧,表达自己对于艺术的虔诚和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