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7日讯,俄国作家多出身贵族,他们的生活和创作因而也往往与他们的庄园联系在一起,如普希金曾在波尔金诺庄园赢得创作的“金秋”,托尔斯泰在他的亚斯纳亚·波里亚纳庄园相继写出《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谢尔盖·阿克萨科夫的“家庭记事”和“渔猎笔记”的情节发生地正是他自家的庄园新阿克萨科沃和阿勃拉姆采沃。契诃夫不是贵族,可他位于莫斯科以南数十公里处的梅里霍沃庄园却也是一处名闻遐迩的俄国文学名胜。2015年9月,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走进梅里霍沃,走进了梅里霍沃的秋天。
契诃夫故居(刘文飞摄)
契诃夫全家福
大作家的大家庭
1892年3月,三十刚刚出头、却已在俄国文坛赢得极高地位的契诃夫带领全家由莫斯科迁居梅里霍沃。契诃夫一家此前生活一直不甚宽裕,他当过杂货铺小老板的父亲当初就是为了躲债而离开故乡塔甘罗格来到莫斯科的,契诃夫一家很长时间都挤在莫斯科的一间小屋里。契诃夫成为大作家后,终于可以为全家购置一座庄园。
1892年,契诃夫在报上看到梅里霍沃庄园主人索罗赫金的出售广告,便花费1万3千卢布购得此处房地产。之后,契诃夫全家齐上阵,下大力气整修和新建房屋,耕种土地,终于将梅里霍沃打造成一座像样的庄园。契诃夫常在给友人的信中谈及自己的庄园。初到庄园时他写道:“我一连三天待在我购买的庄园里。印象不错。从车站到庄园的路始终掩映在森林里……庄园自身也很漂亮。”多年后他又写道:“如您所知,我现居乡间,在自己的庄园……我像从前一样没有成家,也不富裕……父母住在我这里,他们见老,但身体还行。妹妹夏季住在这里,操持庄园,冬季在莫斯科教书。几位兄弟各有工作。我的庄园不大,也不漂亮,房子很小,就像女地主科罗勃奇卡(果戈理《死魂灵》中的人物)的房子,可是生活很安静,也很便宜,夏季十分舒适。”
梅里霍沃庄园的核心建筑是一幢共有8个房间的平房,其中除契诃夫的书房和卧室外,如今还保留着契诃夫的父亲、母亲、妹妹和弟弟的卧室。契诃夫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他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的父母常住梅里霍沃,兄弟妹妹以及侄子们也是梅里霍沃的居民,他们构成一个庞大的家庭。成为大作家后的契诃夫仍与自己的大家庭合住,这在俄国作家中十分罕见。其中原因,除了契诃夫家抱团合群的小商人家庭的固有传统外,无疑也与契诃夫本人随和宽容的性格相关。
在如今辟为国家文学博物馆的这座庄园里,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契诃夫不无幽默的温情。主屋背后有个小池塘,是契诃夫一家入住后开挖的,据说契诃夫喜欢坐在塘边钓鱼,他称这池塘为“水族箱”(也可译为“鱼缸”);契诃夫的书房正对一片菜地,据说契诃夫的妹妹玛丽娅善于种菜,每到秋天,这片菜园总是硕果累累,契诃夫因而称之为“法国南方”;花园里有一棵老榆树,契诃夫称之为“幔利橡树”(《圣经》里写到,耶和华在幔利橡树旁对亚伯兰罕显身),他还亲手在树上装了一个“三居室”鸟笼,起名为“椋鸟兄弟酒家”;契诃夫爱狗,入住梅里霍沃之后,他从友人处要来两只矮脚猎犬幼崽,取名希娜和勃罗姆,几年过后,狗已长大,他认为应该像俄国人对待成年人那样对它们采用以名字加父称的尊称,即“希娜·马尔科夫娜”和“勃罗姆·以撒耶维奇”……
契诃夫不仅将他的家人安置在梅里霍沃,他更将梅里霍沃及其周边地区视为自己的大家庭。“梅里霍沃时期”(1892-1899)是契诃夫一生的壮年时期,也是他社会活动最为积极的时期。在这段时间里,契诃夫于1894、1897年两次当选谢尔普霍夫乡村自治会任期三年的议员;契诃夫在这里先后为农民子弟建起三所学校(这些学校的旧址如今分别辟为乡村教师博物馆、乡村学校博物馆、契诃夫作品主人公博物馆,均为契诃夫梅里霍沃文学博物馆的分馆);根据他的建议,在梅里霍沃所在的洛帕斯尼亚镇设立邮电局(该邮局旧址现为契诃夫书信博物馆);更为人们所记忆的是,在契诃夫入住梅里霍沃后不久,该地区霍乱流行,契诃夫作为一名医生勇敢地站出来,应地方政府之邀创办诊所,免费为病人看病,他负责的巡诊区包括25个村庄、4座工厂和一个修道院,他没有助手,没有补贴,所有花费均靠他自掏腰包和四处化缘,他甚至在自家园子里种植草药,自制所需药品。契诃夫在梅里霍沃的行医经历,曾让契诃夫本人说出一句名言:“医学是我的合法妻子,文学是我的情人。”也让他的研究者后来有过这样的归纳:“作为作家的契诃夫从不为人开具药方,作为医生的契诃夫则始终在治病救人。”
契诃夫当年以梅里霍沃为家,而梅里霍沃所在的广阔区域如今也成了契诃夫永远的家。为纪念契诃夫,梅里霍沃所在的洛帕斯尼亚区如今被命名为契诃夫区,作为区中心所在地的洛帕斯尼亚城也更名为契诃夫市。
“海鸥小屋”(刘文飞摄)
契诃夫创作的收获期
契诃夫一生写有300余部作品(不包括他早期的大量幽默小品),其中有42部作品写于梅里霍沃。自1886年接受格里戈罗维奇和苏沃林的建议开始“严肃的创作”,到他去世的1904年,契诃夫的创作持续不到20年,其中在梅里霍沃的7年写作可以说是他创作上的金色收获期。前往萨哈林岛的长途旅行之后,契诃夫在宁静的梅里霍沃歇息下来,静心思考,写完《萨哈林岛旅行记》。契诃夫这一时期的中短篇小说常以“县城C”及其附近乡间为情节发生地,这个C就是指梅里霍沃附近的谢尔普霍夫县。契诃夫的许多小说名篇,如《决斗》《六号病室》《黑修士》《文学教师》《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带阁楼的房子》《我的一生》《套中人》《农民》《宝贝儿》《约内奇》《牵着小狗的太太》等,均写于这一时期。著名俄国文学史家米尔斯基在其《俄国文学史》中写道:“契诃夫写于90年代的小说几乎无一例外均为完美艺术品。”
在契诃夫的书房,讲解员让大家注意房间的色调,从写字台上铺的呢绒到沙发和扶手椅,均为绿色,讲解员说,契诃夫患有严重的眼疾,又要长时间伏案写作,绿色能减轻他的视觉疲劳。书房里并列的三个长方形窗户正对着妹妹玛丽娅经营过的那片菜地,虽在秋天,那里仍是一片葱翠。契诃夫著名的夹鼻眼镜也摆在书桌上的玻璃罩里,眼镜旁边还有一张打着粗横线的透格版,契诃夫常把这张张纸板垫在稿纸下,按照透过来的横格写作。桌上的几份契诃夫手稿上,字迹也很粗大。看着夹鼻眼镜旁的透格版和手稿,我觉得契诃夫这副著名的、标识性的夹鼻眼镜所衍射出的不再是绅士般知识分子的优雅,而是一位无比勤奋的写作者的艰辛。
契诃夫家人丁兴旺,何况还有大量来客造访,这对一位作家而言毕竟有所妨碍,于是,契诃夫便在1894年为自己建起一座专供写作的小屋。这间小巧玲珑的木屋藏身花园深处,只有一间书房和一间小卧室,小屋被漆成浅色,楼梯和门漆成深红。正是在这间像是舞台道具的小屋里,契诃夫写出了《海鸥》。小屋入口出的外墙上如今挂着一块白色大理石板,其上镌刻着几个字:“我写成《海鸥》的屋子。契诃夫。”在这座所谓的“《海鸥》小屋”里,契诃夫后又写成《瓦尼亚舅舅》等其他剧作。
契诃夫于1899年离开梅里霍沃,将庄园出让给一位名叫斯图亚特的俄国贵族,这位贵族在十月革命后被枪毙,庄园充公,先后用作孤儿院、集体农庄的仓库和牲口棚,庄园里的建筑几乎全部被毁,仅有这幢小屋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庄园里如今的建筑均是在1940年设立博物馆时根据契诃夫妹妹和侄子保存的设计图和照片依原样复建的,展品也大多是契诃夫家人捐出的实物),这或许是因为它位置较偏,不引人注目;或许因为它体积太小,不便挪作他用。在梅里霍沃庄园,也只有这间小屋不对访客开放,我们只能透过门缝,窥视一下这俄国现代戏剧的摇篮。
契诃夫与米济诺娃在梅里霍沃
契诃夫与克尼碧尔
契诃夫情感的秋季
梅里霍沃的秋天就像列维坦的画(列维坦作为契诃夫的好友,作为契诃夫妹妹的绘画老师,是梅里霍沃的常客),色彩斑斓,宁静之中却又蕴含着躁动。我们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后走进庄园,只见绿色的草地上散落着黄色的、红色的或红黄绿交织的树叶,留在枝头的叶片则依然鲜绿。成熟的苹果或挂在枝头,或落在地上,不知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还是游客,好心地把落在地上的红苹果拾起来放在路边的长椅上,供他人食用。
在梅里霍沃,“像从前一样没有成家的”契诃夫还收获了他的两份爱情。契诃夫一家住进梅里霍沃后不久,契诃夫的妹妹玛丽娅常领她在莫斯科中学的女同事丽季娅?米奇诺娃来家里做客,玛丽娅后在回忆录中写道:“夏季,丽卡(米奇诺娃名字的昵称。——引者按)来我们梅里霍沃长住。她和我们一起举办了许多出色的音乐晚会。丽卡唱歌唱得不错……在丽卡和安东?帕夫洛维奇(即契诃夫。——引者按)之间产生了相当复杂的关系。他俩走得很近,似乎彼此依恋。”关于两人的罗曼史,有人写过专著,童道明先生在《爱恋?契诃夫》一剧中做过细腻的揣摩和诗意的再现,契诃夫与米奇诺娃1897年摄于梅里霍沃的那张照片,也曾被用作该剧在中国国家话剧院上演时的海报。
根据这张照片上两人的衣着和身边的植物来判断,时间像是夏末初秋。这段历时三年的恋情,以丽卡与人私奔至巴黎而告结束,但它却在契诃夫的创作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人们在《海鸥》中的尼娜等契诃夫笔下的许多人物身上都能发现丽卡的身影。1898年9月,在莫斯科艺术剧院排演《海鸥》的现场,契诃夫与该剧院女演员克尼碧尔一见倾心。次年5月初,他带克尼碧尔回到梅里霍沃,在这里度过刻骨铭心的三天,大约正是在梅里霍沃,他们做出了结婚的决定。在这里最终收获了爱情果实的契诃夫,也最终离开了梅里霍沃。契诃夫的肺结核病越来越重,医生建议他迁居气候更加温暖的南方地区,契诃夫于是售出梅里霍沃庄园,在雅尔塔购置了一处别墅。
契诃夫与米奇诺娃,契诃夫与克尼碧尔,两段相隔7年的恋情均始于秋季,两段结局不同的爱情构成了契诃夫梅里霍沃时期情感生活的开端和终结。
走在梅里霍沃长长的椴树林荫道上,秋风拂面,仿佛觉得身着风衣、头戴礼帽的契诃夫转眼之间就会出现在道路的尽头。他与这座庄园秋天的氛围太协调了,不知是这座庄园给了他的个性以很多添加,还是他用他的风格塑造了这座庄园。契诃夫在梅里霍沃住了7年。契诃夫有过7个梅里霍沃的秋天。人们总喜欢用秋天来形容契诃夫的创作个性,的确,契诃夫的生活和创作与梅里霍沃的秋天构成了某种高度的契合和呼应。梅里霍沃的秋天是优美的,却也散发着莫名的无奈;梅里霍沃的秋天是忧伤的,却又洋溢着收获的喜悦;梅里霍沃的秋天是明媚的,却也充满着神秘和疏离。
在我们即将走出梅里霍沃庄园时,突然听到契诃夫纪念碑后面的草坪上传来一阵喧闹,原来这里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全俄契诃夫矮脚猎犬节”。讲解员颇为自豪地告诉我们,梅里霍沃每年有举办两大具有世界影响的盛事:一是“梅里霍沃之春国际戏剧节”,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剧院来此演出契诃夫的剧作,花园里、大树下和池塘边都会成为演员们的舞台;另一盛事即“猎犬节”,全俄的矮脚猎犬爱好者会带上他们的爱犬来此参加竞赛。我们来到赛场,但见几十只与契诃夫的爱犬希娜和勃罗姆十分相像的矮脚猎狗在场上轮流亮相,一位来自德国的主裁根据狗们的貌相和步态打出分数,并颁发等级不一的证书。梅里霍沃无疑是全俄、乃至全世界举办戏剧节的最理想舞台之一,可此类爱犬狂欢节却未必能讨得契诃夫欢心,我发现,纪念碑上的契诃夫始终梗着青铜的脖子,不愿回首一望身后的游戏。
可爱的契珂夫书影
契诃夫梅里霍沃书信选
致苏沃林 1892 年3 月6 日 梅里霍沃
我现在坐在有三扇大窗子的书房里,感到神清气爽。我一天要到花园里去五次,把雪铲到水塘里。屋顶上的雪在融化,已经闻得到春天的气息……花园很好,院子很朴素。还有公园。沙里克和阿拉普拉是两条可爱的狗。离我这里四俄里有所修道院——达维多夫修道院,我和您将来可以去看看。我的书房里的光线好极了,眼睛都能被太阳光刺痛。房间里暖洋洋的。
译者点评
1892年3月4日,契诃夫移居梅里霍沃,第三天,他把乡居生活的第一印象告诉了他的老朋友。
在梅里霍沃居住的六年,是契诃夫创作的黄金时期,很多重要的作品,如《第六病室 》、《黑修士》、《海鸥》、《套中人》等,都是在梅里霍沃完成的。有的学者认为,《黑修士》中关于彼索茨基家那处花园的描写,可能就来源于梅里霍沃庄园对于他的感受,如:“在这种地方,人总会生出恨不得坐下来写一篇叙事论的情绪。可是在这所房子附近,在院子里,在那个连同苗场一共占地30俄亩的果园里,一切都欣欣向荣,哪怕遇到坏天气也充满生机。”
致苏沃林 1892 年3 月17 日 梅里霍沃
在乡村生活有诸多不便,已经开始了恼人的泥泞。但在大自然中有某种神奇的、特别感动人的东西,它用自己的诗意补偿了生活中的种种不便。每天都有新鲜事,而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妙。椋鸟飞来了。四处水声潺潺,在白雪融化了的地方已经长出青草。白天很长。你好像是生活在澳洲这样的天边。心情很安宁,很自在,也充满生趣,因为你不为昨天惋惜,也不为明天担忧,这样,远处的人你都觉得是好人。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我们从城里来到乡村,不是为了躲开人群,而是为了躲避虚荣心,这种虚荣心在城里人身上常常是没有道理的和很出格的。看着这春天,我真希望另外一个世界上存在天堂。
译者点评
几天后的1892年4月29日,契诃夫在给女作家阿维洛娃的信里又抒发了他对春天乡间的美好感觉:“现在乡间很好。不仅是好,甚至是美妙。真正的春天,绿树成荫,天气暖和,夜莺在歌唱,青蛙在喧闹。我没有钱,但我是这样想的:富足的人不在于他拥有很多钱财,而是在于他现在具备条件生活在早春提供的色彩斑斓的环境中。”
契诃夫一直认为:亲近大自然是人幸福的一个条件。
致苏沃林 1892 年4 月8 日 梅里霍沃
画家列维坦住在我这儿,昨天傍晚我和他出去打猎,他击中了一只丘鹬。那只鸟儿,翅膀上中了五枪,落到了池塘里。我捡起了它:长长的喙、大大的黑眼睛和美丽的羽毛。它吃惊地瞪着眼。该拿它怎么办?列维坦皱着眉头,闭上眼睛,用颤抖的声音恳求说:“亲爱的,用枪托打它的头……”我说:“我做不到。”他继续神经质地耸动着肩膀,摇晃着脑袋恳求我。而那只丘鹬呢,也依旧吃惊地瞪着眼。只得听从列维坦的话,打死了它。一只美丽可爱的鸟儿死了,而两个傻瓜回家去,坐下来吃了晚饭。
译者点评
画家列维坦1900年去世后,他弟弟把他的包括契诃夫来信在内的所有书信都烧掉了。列维坦常常到梅里霍沃去契诃夫家做客。我们只能从契诃夫给苏沃林的这封信中,获知契诃夫与列维坦一次在梅里霍沃打猎时经历的令人心颤的一幕。
列维坦与契诃夫之间的友谊一度因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发生误会而中断,直到1895年1月,列维坦才重访梅里霍沃,离别时,列维坦留下一张便条:“能重访契诃夫一家,我感到无比的高兴,我又回到了我珍贵的地方,说实在的,它将永远是珍贵的。”
致亚·契诃夫 1892年10月21日 梅里霍沃
收获了庄稼之后,我们现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下着雪,树木凋零,鸡群缩在一个角落里。饭桌和床铺都失去了吸引力,无论是烤鸭还是酸蘑菇都引不起食欲。尽管如此,生活并不枯燥。第一,空间辽阔;第二,可以坐雪橇玩;第三,没有人拿了小说稿子来找我聊大天;第四,多少出于对春天的幻想,我栽种了60棵樱桃树和80棵苹果树……
译者点评
这封信最值得注意的是,契诃夫告诉他哥哥,在梅里霍沃的半年间,他已经“栽种了60棵樱桃树和80棵苹果树”。一位俄国演员对契诃夫的业绩做了这样的评说:“他留下的不仅是20卷文集,还有两所学校、一片森林。”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