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老舍逝世50周年，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艺绽君特约著名书评人止庵，谈论老舍先生创作上的得与失，剖析一个“人民艺术家”的忠诚与困境。老舍先生投湖自尽，无疑与当年的政治批斗直接有关。但他的后期文学创作，过多卷入政治运动中，很多作品是失败之作。今天，客观地看待老舍的创作心路历程，也许才能看清政治如何毁掉了一个杰出作家。

老舍后期多失败之作

回顾老舍一生的创作，不是以新中国作为分界，而是以抗战作为分界。从他写第一本书《老张的哲学》到《骆驼祥子》，再到抗战前夕是一个时期；然后从抗战开始一直到文革开始，这是第二个老舍。这两个老舍差别相当大。

很多政治运动和历史事件对于一个作家有重大的影响，这个影响经常会发生，特别在现代文学这个领域，每个人几乎都受到影响。老舍也不例外，也是其中之一，他受到影响尤其大。为什么呢？因为老舍在抗战的时候，他整个人发生重大变化。

他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爱国者，他的整个创作前期比较关心的是一个悲观社会里面的一些小人物的命运，他整个对社会很悲观。他关心祥子，关心《离婚》里边这些小人物，在整个大的社会背景下的悲欢离合。其中主要是悲和离为主。但抗战把老舍整个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整个创作都趋向于描写这个（政治运动），开始和国家命运紧密相连。

这些作品有政治宣传的需要，因为老舍当时成立了一个中华抗敌协会，他是负责人，这件事直接影响了他。所以他写了很多跟时事关系很密切的作品，比方说有一部长诗叫做《剑北篇》。他抗战的作品就开始转向，和原来写的完全不一样了。他转向描写现实政治，而且直接要在现实政治里面发言，要在现实政治里起到作用。

同时，老舍又是一个不完全糊涂的作家，他对自己的这个状态挺清醒的。所以，他谈到自己有很多失败之作，他在写的时候就已经说这是失败之作，其中最有名的有一本书叫《火葬》，描写台儿庄战役，事实也证明这确实是他最失败的作品。

至于剧本，在《老舍全集》里大概占有1/4以上篇幅的这些剧本，其实只有《茶馆》这一个剧本是成功之作。而《茶馆》的成功有赖于，它本身的创作过程还不是老舍自己主动要写的，而是因为他写了一出戏叫《秦氏三兄弟》，当时交给焦菊隐，焦菊隐说第一幕很有意思，能不能把第一幕扩展？由于《茶馆》本来是要歌颂人民宪法的，老舍当时说“那就没法歌颂了”，焦菊隐就说这次咱们就不歌颂了，这样才写出来《茶馆》的。其实，可以说从1937年一直到1966年，这么长的一个时间内，他真正称得上成功之作的，就只有《茶馆》这么一个作品。

还有一部没有完成的《正红旗下》，更能显示出老舍创作上的困境和他的命运。《正红旗下》是他在上世纪60年代初写的一个小说，写到8万字之后，他自己就把它中断了。并不是说老舍是因为受迫害而中断，当时谁也不知道他写这个，是他自己把这个停止了。这个小说现在被认为是一个珍品，是在“文革“”以后才面世的，当时并没有面世，离写完还远着呢。所以，这两个作品加起来一共10万多字，在19卷以后期作品为主的《老舍全集》里中，就只有这么点是成功之作。因为到现在还被大家所传颂的，就只有这两个作品。

老舍前期不是没有失败之作，其实总结起来讲，老舍一生失败之作本身就有很多。老舍看得上的作品就不太多，到了1949年以后，曾经有很多作家出作品文集，巴金、茅盾都出了，老舍就拒绝出自己的文集，因为他觉得好多作品不行。但是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老舍创作的作品，真正称得上成功之作、无可疑义的只有《骆驼祥子》、《离婚》两部长篇小说，还有几个短篇小说，剩下的或多或少都有点问题。

早期的作品比如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他自己就曾有好多自我批评，这些作品主要是艺术上的问题。之后他的话剧作品，和他后期写的长篇小说，包括刚才说的《火葬》，还有一部是写抗美援朝的叫《无名高地有了名》，是百分之百的失败之作。 这些作品，可以说有两方面的问题。

一方面是老舍不会写政治性的东西。包括“三反”、“五反”，再到“反右”，发生一场运动，他就要写一个作品， 这种作品确实不可能成功，他的《春华秋实》、《西望长安》、《红大院》、《女店员》、《青年突击队》等，你听这名字就知道这些作品，是为了赶时髦写的。可以这么说，老舍被政治给害了。

另一方面，老舍这种现实主义文学作家一般分为两种，有一种现实主义作家可以凭想象写，他没有去过这个地方，但他也能想象出这个地方；他没有遇见这事，他能想像出这件事。还有一种现实主义作家，他必须得有生活经验才能写，老舍显然是后一种。老舍没有骆驼祥子的经历，但是他有对骆驼祥子主人的观察，所以他能写好祥子。可当老舍写他不了解的东西时，比如说《火葬》写战争，他根本一辈子没打过仗，就不知道这个战场什么样，他也想不出这个战场应该什么样，所以他写的一看就是特别拙劣的小说。

包括他写的《四世同堂》，老舍没有日据时期北平的生活，这是胡絜青带孩子去之后给他讲的这个故事，但他对《四世同堂》里边有一些人物是熟悉的，所以他写《四世同堂》这些人物生活的时候，他能写得挺好。但当写到日本人，他没有经验，也确实没见过，他就开始瞎写。他写汉奸，他完全不知道也没见过这样的人，尤其写的是一个小胡同里的某个汉奸的话，他就不会写了。

用市民意识在写作

要谈老舍，严格说来不能这么把他拎出来单独去谈，要看他和他同时代人的比较。

作为一个作家，他真正的价值是现在有没有人去读他。跟同时代的作家相比，老舍是为数不多的、至今仍有很多读者的作家。他同时代的很多作家，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读者了，或者读者很少了。如果放在这个背景下来看老舍，可能更理解老舍。

（话剧《茶馆》剧照）

这是老舍的光荣之处。但是老舍呢，他只有一部分作品拥有读者，而不是全部作品拥有读者，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其实老舍《茶馆》之后的那些话剧，我年轻时候还看过，“文革”以后还演过，但是现在就不太可能再去排演了。包括《龙须沟》，这个以前我也看；比方说《女店员》，“文革”以后还演过，但是现在已经不太容易可能去演了。老舍很多小说作品，除了编在《全集》里面之外，单行本也不太流行。所以，只是他的一部分作品活下来了。

老舍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跟他同时代的人都不太一样。老舍同时代的作家，大部分到1949年以后都停止了写作。这个停止有好多原因，有的人是因为太忙，有的人是因为太闲。比方说茅盾当了部长，巴金当了上海作协主席，他们就很少写作。但是老舍确实有很多作品，他在1949年以后的作品很多，当时几乎是一有运动他就写一部作品来，创作热情一直很高涨。另一方面，这些作品大部分没有价值，这是一个特别特殊的现象。

如何解释这个现象？其实要先回答一个问题，老舍是个什么样的作家？

老舍的起点不是左翼文学，这跟茅盾区别非常大，巴金都偏左翼一点。老舍实际上是应该属于中间的这个力量，而且老舍是幽默作家，他是林语堂编的《论语》、《宇宙风》的主要作者之一。所以他从一开始是独立作家。在中国上世纪30年代，左翼的势力最大，基本上中国没有右翼文学，右翼文学很弱很弱，在左翼边缘以外，属于边缘位置的是中间派文学，这里面包括周作人，也包括老舍和梁实秋。

老舍一开始是这样一个作家，以写小人物为主，他的主人公都是北京的市民。一个作家的作品，会透露出他的一种意识和人格。老舍其实很接近于一个北京普通市民，这跟茅盾一开始就是党的文学工作者，鲁迅一开始就是一个精英人物，是有着本质的不同。

老舍在进入文学领域时，他的意识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市民意识，像他写的祥子，写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他跟这些人物之间很像，很接近。他有两个立场，一是他很认同这些人，同时又能看出这些人的那些毛病。等老舍投身于抗战，写抗战文学的时候，他的意识还是普通人的意识，一个普通老百姓的意识。这个意识很简单，也可以说很纯粹，但这个意识并不深刻。他写的《四世同堂》，是一个很古老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这就是中国普通老百姓的意识，所以结尾我们看到惩恶扬善的立场，从头贯穿到结尾。

这个观念一直保持在老舍的作品里，他的死或许都跟这个观念有点关系：我是一个好人，这个世界分成好人和坏人，好人应该有好的结果，坏人就会有坏的结果。所以我们大家做好人，不要做坏人，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不是因为创作痛苦而绝望

老舍的局限性就在于他的这种创作方式，当他一写自己不熟悉的东西，缺点就暴露了出来。他不是那种创造性很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是一个记述性、记录性比较强的现实主义作家。所以他写的《火葬》、《无名高地有了名》、《青年突击队》等，由于根本对这些人完全不了解，写的时候特别表面。

但他又确实非常热爱这个国家，热爱到什么程度呢？热爱到他可以做一切，他可以写不熟悉的东西，而且可以不断地写。我们常说作家是爱惜羽毛的，老舍应该说是一个不太顾及这些事情的人。这是老舍的可爱之处，但是也确实导致了他的很多作品，现在确实没法读。我觉得，假如将老舍和茅盾相比，老舍最好的作品应该在茅盾最好作品之上，所以他现在才有读者。但老舍最坏的作品是在茅盾最坏作品之下，他应该是这么一个落差非常大的作家。

（左二为老舍）

但老舍写这些作品时，绝对拿它是最好的作品来写的，真正的问题在这儿。他写的时候很认真，他可不是说，我扮演另外一个角色，这个角色是老舍一撇，或者老舍一个降低版，那个人在那儿写作，不是那么回事。

另一个问题在于，当时并不是说他这些作品写完之后，社会都认为不好。我们回过头来看他这些作品，包括《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女店员》、《红大院》等，这些作品当时都是上演的，而且是很重要的剧目。他是1949年以后，北京或者中国剧团都十分重要的一个剧作家。

但老舍是不是一个好的剧作家？老舍实际上最后一部小说是《正红旗下》，但当时没有发表，是他自己终止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写了，但我们可以代为推测一个，至少他认为这不合时宜。他也没有想说藏之名山，说把它写完了，将来再说。他就写了8万字就不写了。

这时候其实老舍是有一个很清楚的判断，就是这个不能再写了，我应该写我那个话剧，当然这部小说之后写的是《神权》，这剧本完全是糟粕。他停止那个，继续来写这个题材，其实不能说他完全是有一个特别清醒的意识，所以我不太同意无形中地去制造出一个特别清醒的反思中的老舍。他还没到反思的时候，就过世了。

（老舍夫妇和女儿）

我们必须得把他搁到那个时代里去，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毁于那个时代，或者说部分为那个时代所毁。这不能怪他，但也不能说一点不怪他。老舍这么把自己的创作和政治关联，这个事情本身不能完全不怪老舍。我觉得如果说老舍的死跟这个有点关系，就是说我这么忠心耿耿，你们还这么对待我。但是，这个是不是老舍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了？我们也不知道，有可能连这一点老舍都不一定意识到。

老舍简介

老舍（1899~1966），本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满族正红旗人，原姓舒舒觉罗氏（一说姓舒穆禄氏），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被誉为“人民艺术家”，著名作品有《骆驼祥子》《茶馆》《龙须沟》《四世同堂》等。

老舍在写作中善用群众口语，所描写的自然风光、世态人情、习俗时尚都呈现出浓郁的“京味”，优秀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便是描写北京市民生活的代表作，话剧《茶馆》被西方评论家誉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

1966年8月24日，由于受到迫害，老舍含冤自沉于北京西北的太平湖畔，终年6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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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 艺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