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呼延云

一、昭梿：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清仁宗嘉庆十八年农历九月十五日（1813年10月8日），一个普普通通、风和日丽的秋日，礼亲王昭梿在《啸亭杂录》中回忆：他睡醒了午觉，忽然起了雅兴，泡一壶茶、熏一柱香，跟书童下起了围棋，正在输赢的关头，一个家丁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了书房：“王爷，大事不好，刚刚闻知，城里出大事了！”

此时，嘉庆帝正在木兰围场秋狩，昭梿以为左不过是城里什么地方失火之类的，还有些漫不经心，但家丁接下来一句话，差点把他吓瘫了：“贼人打进禁城了！”

所谓禁城，就是皇宫，帝国的心脏。从古至今，不管起义军还是乱兵，得经过多少年迈过多少坎死过多少人才能攻进去，成功者屈指可数，整个明朝二百七十多年，除了朱棣打着“靖难”的旗号在南京干成的一票，大概就是后来李自成的胜利，中间有一次夺门之变，还是兄弟争帝位，不能算数。眼下这青天白日、太平盛世的，怎么会有贼人打进禁城呢？！

昭梿冲出屋子，上马就往禁城狂奔，“时诸王大臣闻变，皆由神武门入”，转瞬间昭梿也来到了神武门，这里已经乱成一团，“庄亲王绵课、贝子奕绍亦先后趋至，闻贼已聚攻隆宗门”，大家赶紧跑到城隍庙，发现聚集在这里的官兵连一百人都不到，这帮平日里锦衣玉食的王爷贝子们登时慌了手脚。

这时，只听养心殿一带传来枪声和喊杀声，没想到这么快贼人已经攻入大内，“众错愕无策”，关键时刻，执掌火器营的镇国公奕灏站了出来说：“火器营官兵为了准备征讨滑县发生的暴乱，现在都聚集在箭亭（位于紫禁城东部景运门外、奉先殿以南的开阔平地上），我马上去把他们都叫过来应对这边的局势。”昭梿说：“你赶紧去！”奕灏“乃骋骑去”。

这时，成亲王永瑆来了，这哥们儿喝了点儿酒，把帽子一摘，光着头大喊：“何等草寇，敢猖獗乃尔！贼在何处，俟吾手击之！”虽然咋咋呼呼了一点儿，但是在这乱哄哄的局面中，竟让大家生出了几分勇气。没多久，奕灏率领上千名火器营官兵来了，这是清军的精锐之师，“鱼贯横枪，意甚踊跃”，庄王也招来了王爷府的上百位家丁，以及数十位矛手，跟着火器营一起，从西城根进入禁宫，昭梿负责殿后，鼓励那些落伍的官兵奋勇向前。

正规军一到，二百名没有任何军事经验的谋反者毫无抵挡之力，几乎是瞬间就被打垮了，但是双方交火的地点还是让人出了一身的冷汗，竟在慈宁宫的伙房——对于看过各种清宫剧的朋友，就不用多解释慈宁宫是什么地方了吧——“庄王首射一贼，应弦而倒，官兵复枪伤数人，贼遂披靡”。庄王跟奕灏奋起直追，一直追到隆宗门，看见“贼人”们正把值宿太监们的被子放在屋檐下，准备放火，庄王赶紧发动进攻，“擒获数贼，其余皆由南遁去”。

随着谋反者像被推土机推着一样赶出了禁城，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并与一开始就同“贼人”接战的护军们会师，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了一个不仅在当时也令后世瞠目结舌的消息：以无比的沉着和勇敢，亲自参战，率领护军抵抗住谋反者对大内进攻的，竟是皇次子旻宁，也就是后来的道光皇帝。

二、旻宁：一杆保住大清的枪

老电影《林则徐》中有这样一幕，道光皇帝正听戏呢，琦善来报，英国人打到天津了，道光皇帝让琦善取代林则徐跟洋人打交道，然后对着那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演员们说：“怎么不唱了？”把一个国难当头、只知享乐的昏君嘴脸刻画得活灵活现。

就说艺术夸张吧，这夸张得也有点太离谱了，且不说道光皇帝不是个心这么大的人，何况他压根就不喜欢听戏，据说他儿子咸丰帝继位后，咸丰是个戏迷，让把宫里的戏服找出来，结果发现因为多年不用，都碎成了一堆破布片子……真实的道光皇帝，不仅勤俭节约，而且勤政爱民，算是中国历史上数得出的有德之君，而他在“癸酉之变”中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

事变发生的时间是在中午，一群人由东华门进入禁城，恰好有一批卖煤的人路过，两群人在狭窄的过道上发生了“抢道”，撕扯中，前面那一伙子人突然从衣服下面露出了兵刃！守卫们大惊失色，想关城门已经来不及了，“贼喧然出刃”，涌进了内城，有个名叫宝兴的人在上书房值班，刚刚下班，“适遇贼舞刀入，白光灿然”，他撒腿就跑，谋反者在后面紧追不舍，恰好护军统领杨述曾赶来，“率数护军御之，杀数贼于协和门下，而官兵受伤者亦多”，这才让宝兴有机会跑进了景运门报信。

皇次子旻宁得到消息的一刻，表现得从容镇定，一方面“严命禁城四门，促官兵入捕贼”，另一方面让侍卫把自己的鸟枪拿来。刚刚布置停当，谋反者已经翻墙进入养心殿，旻宁不但没有逃跑，反而“立养心殿阶下，以鸟枪击毙二贼”，官兵的士气顿时大振，展开全面的反击，很快将谋反者赶出了养心殿。

然而战斗远没有结束，谋反者这时由马道登上城，以白布裹首，“呼号于雉堞间”，并从腰里拿出很多面白旗摇展，上面不是写着“大明天顺”，就是“顺天保民”。清军好不容易把他们打败了，他们又“如鸟兽散”，这时已是傍晚，有的大臣以“天已昏黑”为借口，不想继续追击了，昭梿急了，如果今晚不一鼓作气将谋反者抓捕干净，天知道他们会藏到哪里，恐欲再寻而不得了！于是他大喊：“今天晚上是十五，有月光照耀，大家绝不可半途而废！”

就在这时，更糟糕的消息传来，奕灏在东华门的马道上捉住了一个神色匆忙的人，有士兵指出曾经看到这个人跟谋反者在一起，而奕灏认出了他——太监张泰，“始知有内监通贼状”。

审讯结果表明，“内监通贼”的还不止张泰一人，昭梿顿时感到不寒而栗，在目前这样一种前途未卜的形势下，没有什么比敌我难分更加可怕的了。他和庄王哪里敢有一刻放松，更加抓紧搜查，“至五更，月色皎洁如昼，余与庆公命岳祥率数十兵上城巡眺，庆公又命长枪手数十拒守西华门洞，终夜间寒风凛然……闻大城内柝声丛杂，竟夜不绝”。

天刚蒙蒙亮，“乌云自西北起，霹雳砉然，俄而大雨如注”，突然有人来报，已经探知，大量的贼人这一夜都躲藏在五凤楼上（午门中为正楼，两侧各有两座阙阁，共五座楼阁，行如凤翅，俗称“五凤楼”）。 昭梿马上命令军士们对准五凤楼火枪齐发，但雨太大了，“火绳俱灭”；而谋反者也想纵火烧毁五凤楼，在混乱中突围，谁知也在暴雨中点不着火，双方这么僵持着，最终清军冲到楼上，将残余的叛乱者捕获，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三、林清：一个相信“劫数”的人

按照《郎潜纪闻二笔》所记，嘉庆皇帝得知“癸酉之变”发生，是在九月十六日，也就是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当时嘉庆帝住在白涧行宫，接到了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瑆的八百里加急驰奏，“猝闻禁城盗警，扈跸诸臣，多错愕不知所计”，多亏大学士董诰镇定果断，他认为这顶多是一场“滋乱”，没什么了不起的，嘉庆帝这才带着文武百官回了京，果不其然，这时暴乱已经被平息，而为首者林清也于十七日在黄村被捕。

经过一番审讯，被捕者的招供不禁令让嘉庆帝目瞪口呆，谋反者起事的导火索竟是当年的“闰八月”。
林清是大兴县宋家庄人，早年在药肆当过学徒，后来患上梅毒，被店主逐出，又在黄村衙门当了个书吏，不知什么原因又丢了差事。嘉庆十一年，他加入了一个名叫荣华会的邪教组织，后来又成为教首，将荣华会改名叫天理教，“因教徒日增，遂萌聚众反清之志”，还特别结交了一些宫廷内监，准备一举拿下紫禁城。他特别迷信天理教“宝卷”中的一句谶语：“八月中秋，中秋八月，黄花落地。”认为其中的意思是赶上闰八月可以起事，他翻了一下嘉庆即位时颁行的《(嘉庆)御定万年书》中预推的历日，决定于十八年的闰八月十五日（即九月十五日）举事。

嘉庆十六年的八月，有彗星见于紫微垣，这在星占学上主兵象——紫微垣代表皇帝，彗星入紫微垣，就是所谓的“彗孛紫微，天下易主”。林清等人高兴极了，觉得这是天理教上应天象的明证，抓紧了起事的准备，谁知转过年来的十月初一日，清廷颁下翌年的《时宪书》后，教众们发现嘉庆十八年竟然没有闰八月！林清等人当时就蒙了，本来计划好的踢球，临门一脚才发现球门被撤了，这开的什么玩笑？！
教众们正一头雾水，林清却高兴起来，他认为这是清廷为了破掉宝卷中那句“八月中秋，中秋八月，黄花落地”的谶语，专门采取的措施，既然你如此心虚，我更要践行天意！九月十五日起事，雷打不动！
如果清廷知道林清如此自作多情，估计肚皮都要笑破了。

这里给读者解释一下《万年书》和《时宪书》的区别，《万年书》是新帝继位时颁布的，把继位之后200年内的月尽大小、朔日干支、置闰月份以及节气时刻等昭告天下，《时宪书》则是当年的日历，在前一两年由钦天监制作。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万年书》是未来十五天天气预报，而《时宪书》是每天早晨对当天的天气预报，后者当然要准确得多，而且对前者存在着校正。据历史学家张瑞龙、黄一农在《天理教起义与闰八月不祥之说析探》一文之中的考据，嘉庆十六年四月，钦天监官员推算编制十八年的《时宪书》时，发现此前颁行的嘉庆《万年书》于十八年八月置闰，这样的结果，十八年的冬至就会落在十月三十日，而非通常应在的十一月。而当时清廷每年所举行的郊祀大典，惯例都在十一月的冬至日举行。“如果《时宪书》亦按《万年书》于是年八月置闰，则将使清廷极为重视的这一‘大祀’，不能在惯例时间举行。不但如此，它还将使各月中气与历法月序不合的情形连续数月发生。因而监臣称此状况为‘向来所未有’，奏请十八年不置闰，将稍晚亦无中气的十九年三月，改为闰二月。”并最终得到了嘉庆帝的批准。

您明白了么？人家清廷之所以更改《时宪书》中的闰八月，跟那句谶语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过去的一些书籍，认为“癸酉之变”是一场“起义”，不过，林清在受审时，谈及起事动机时却是这样说的：“我辈经上有之，我欲使同辈突入禁门杀害官兵，以应劫数。”事实证明，林清的所作所为没有应了大清的劫数，却迎来了自己的劫数……君莫笑，直到今天还相信羊年出生命不好的、“无春年”不宜结婚的、正月剃头死舅舅的，未必比一个笃信“闰八月”会动刀兵的人更高明。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